追忆绵绵——纪念父亲辞世三周年
父亲是2014年8月13日(农历七月十八)在上海病逝的,终年76岁。父亲戒烟后身体一直还好,按陇西人的说法是个“干散人”(整洁利落的意思)。所以当我的同学、兰大二院的王祥教授深夜打电话,告知他对父亲病因的判断,我当时就懵了:三个月前父母随姐姐一家游庐山,我还专程从香港赶去山上相聚。接电话后唯一的反应就是赶订早上头班飞兰州的航班,接父亲随我回上海再诊。后来,自确诊病情后,尽管我们从不提及,父亲更从不追问,但本来沉默寡言的他,则比之前更加沉默了。我们明白,更多的是由于父亲的隐忍和达观,才不用我们晚辈直接面对被参透了的尴尬和无奈。在洞穿了这些之后,每次亲友来上海探视,本来听力下降的他,其实在故作不经意间仔细捕捉着来自陇西家乡的信息……临终前近两年离开故土的时间里,在碧云社区蹒跚的小径、或者漫漫长夜的煎熬中,他内心其实真的还是很想回陇西看一看的,但他一直安静地沉默不语。
父亲的骨灰坟茔就在仁寿山上。他不曾对后事做任何交代,但我觉得姐夫选的这块墓地,应当甚合父亲的心意。这里几乎可以俯瞰陇西全城,山脚下就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原陇西二中;目光顺着渭河谷地上溯,则是他的出生地,有他年少时涉水的河滩和劳作的山坪,凭他永远地默默眺望……
家父讳名张义,陇西渭河乡王家营人氏,幼年丧母,毕业于陇西师范,退休前任职陇西县政协副主席。观其一生,自师范留校任教以后,虽转历几个部门,多从事文字工作,但除了那部他参与的《陇西县志》外,基本没有留下什么文字;一生寡言谨慎,逆来顺受,从不招惹是非,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每次回到父亲出生的渭河边那个小村庄,我总在想:父亲的个性和隐忍,是否就是与这块土地的贫瘠和他们这一辈无奈的童年境遇有关呢?
张姓是村里的外来小户,父亲一辈兄弟三人(传说三兄弟的锣号“少年组”也曾是当年乡间社火的一道风景),早年丧母,奶奶去世时据说叔父刚刚断奶。据母亲回忆,当年他们结婚前,父亲只有一条旧被子,其时“社教运动”叔父被赶回乡下,把仅有的褥子留给了父亲,这才结束了他要么睡麦草要么卧“光板炕”的日子。父亲曾经讲过当年读书时无以果腹、经常挨饿的心酸:从家里背来作为主食的糜谷面馍馍,放久了就像砂块一样难以吞咽。干粮断顿了,怕虚脱就兑些盐水喝。乡下家里经常是青黄不接,虽然父亲一直在学校打工,但仍然不得不向家里求接济,心理上又得承受与家人“争食”这一难言的煎熬。幸亏祖父续弦的妻子,我们善良的新奶奶,尽力为父亲这个贫寒学子张罗,使他免因饥馑而辍学、或者饿倒在课堂上而丧失仅存的尊严。新奶奶在父亲第一次领工资前也去世了,这成为父亲一生的憾事!父亲故去百天时,我带着他的遗像专程去了普陀山,冥冥中希望母爱形象的南海观音,能够助他在天堂补上遗憾……
父亲总是沉默着,在我的印象中多是如此。即使在运动年代数次受人拨弄,他也多以沉默相对。他的沉默,随着年岁的增加,褪去了谨小慎微,越来越透出一种安静和淡泊的味道。而且,他本来也不是一个木讷的人:上了年纪后,每次与伯父、叔父聚会时,三兄弟总要以酒助兴。这时候,沧桑的面容上划拳时的童真、纯朴而欢快的笑声,让晚辈们徒然生出一种羡慕!因而想到,他平日呈现出的沉默和隐忍,似乎应当是一种修行了。
父亲确不是一个外向的人,不多的几次例外让我记忆深刻。记得给祖父送丧时,可能忆及过去岁月的艰辛,他也偶有戚戚,但总体还是表现得平静而淡定;而当他儿时伙伴、情同手足的原陇西县医院院长吕忠伯伯意外早逝时,在参加完几乎半个陇西城的人都出动的葬礼后,父亲终于在一个僻静处按耐不住大放悲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号,似乎不是在长叹命运的不公,而是隐忍积久之后的某种宣泄!
父亲也并不是内向。据妹妹说,我刚刚考取大学远赴他乡的那年,由初次离家的某种无助,在家信中流露了对父母的思念,年近半百的父亲接信后竟然罕见地哽咽出声……得知这个情形后,觉得自己虽然从小体弱,被父母佑护下还算顺利、没挨过饿受过冻的童年,我这次的“矫情”,不会是勾起父亲属于自己少年时的另外一种深沉的无助和深藏的敏感吧?
父亲有我们三个子女。姐姐降生时,从小缺爱的他最初应该是不知道如何表现他的欢欣;后来陆续有了我和妹妹,政治的环境和生活的压力,让父亲一辈总是在匆乱和迷离中,对晚辈的惜爱也鲜有具体的表达方式。不过,他们一直在用行为默默地示范着对亲情和伦理的纯朴理解。我的外祖父年轻时求学就职在省城,不意还乡躬耕却继承了“阶级异己”的帽子,善良的老人每每难逃运动对象的厄运。晚上生产队出工回来,有时还得去大队场院里写标语,幼年的我则常常陪伴在煤油灯下蹲在地上写标语的外祖父。记忆里那些在炕上推杯换盏的队干部,和蹲在地上须冉飘飘的书法老者,一直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后来长大了,才隐约懂得父母派我跟着外祖父所隐含的一份苦心:当着孙辈孩子的面,如果还有人侮辱一个老者,总不至于内心丝毫忌惮都没有吧!
父亲的表达方式一直是含蓄的。作为小学老师的母亲因为管教学生,曾被人诬曰“阶级报复”,个性要强的她又屡屡因口舌之争招祸,经常为此伤身病倒,姐姐很早就担负起为一家人做饭的担子。每遇母亲卧床,父亲也从不多话,总是找出所剩不多的钱来,派我放学后为母亲打些鲜牛奶补身。于是,陇西那座著名的鼓楼什字旁的供销社的窗台上、在一排盐水奶瓶队列旁等待奶桶车的人堆里,有了我唯恐排队晚了打不到牛奶的焦虑眼神……
提到陇西人引以为傲的威远鼓楼,不禁想到父亲曾经提及的文革旧事。当时父亲被抽调在“红卫兵接待站”,接待串联的革命小将。其间有人认定鼓楼属于“四旧”而欲放火焚之,父亲和同事们竭力阻止,据说手摇电话长途层层转接,终于在深夜得到国务院总理办公室“保护文物”的答复,才使这座建筑躲过劫难。这则逸闻父亲后来不曾再提,我也无意考证史实。不过,鼓楼至今还矗立在那里,同样沉默地见证着大城什字的喧嚣……
父亲对于作为儿子的我,好像也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有次过年陇西灯光球场有篮球比赛,散场时因出口狭窄发生了踩踏事件。我应该从小就比较贪玩吧,在县里加班写稿的父亲竟然就认定我一定去看热闹了!满头大汗跑回家的他匆匆进门扫视一圈,在扑克娱乐的大人们后面竟然没发现睡在炕角的我,据说脸色一下就变了……在确认了之后也是一言不发匆匆回去加班。成年之后,我每次回陇西,不管是盛夏还是隆冬,父亲总是早早出门买来一堆陇西小吃,然后坐在旁边盯着我们狼吞虎咽,漾着笑意的目光后面透着些许满足,不过还是安静地沉默着。
父亲走了,那个曾经把我举在肩上的沉默的人,最后仍然默默地走了。他不再承受苦难,但却是以永远安静地沉默作为代价。即使我们竭力想重新搀他起来,无奈理智告诉我们再努力已是徒然。陪伴他最后时光的那盆兰花,曾经在病况一度好转时焕发了新芽,但随着他没有再次从医院回来,而永远地枯萎了……站在他的坟茔前,又深深感觉父亲似乎不曾离去,他依旧沉默地注视着仁寿山下这熟悉的土地!今天要告慰父亲的是:他的孙辈们全都是大学生了!而且,他一直引为欣慰的外孙女李萌刚刚被清华大学录取为研究生,父亲去世后这孩子曾经写过一篇回忆文章,娓娓而敏感的叙述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突然想起1989年父母来北京探视刚刚工作的我,蜗居在复兴路筒子楼宿舍里的情形:父亲总是笑意盈盈而默默地跟在后面,从玉渊潭到紫竹院,任由我带着随意瞎逛。那年父亲的年纪,就是现在的我!希望父辈们对艰辛的隐忍、隐忍后面的持重和坚韧,以及逆境和贫瘠中都不曾消磨掉的善良和人性,能够作为我们的一种美德来传承。
一生低调的父亲,后事更被我安排得极为低调。父亲已经魂归故里了,借家乡报章一角,向父亲的故交旧友,表达我真诚的歉意和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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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新闻,有家乡新鲜事,还有那些熟悉的乡土气息。故乡眼中的骄子,也是恋家的人。当我们为生活不得不离开陇西县而漂泊他乡,最美不过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