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老兵水青山
□王亚海
一
近来心情颇为烦躁、易怒,一肚子的怨愤和不平,原因是在工作中感觉受到不公正待遇。无聊时玩弄手机,无意间翻到了水青山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在前不久一次“老兵回乡”活动上照的。看着水青山老人平静淡然的神情,想到老人艰难坎坷的经历时,心里的怨愤一下子抛到九宵云外。才经历了多大的事,老人为了保卫国家差点把命搭上,老人一生的经历对他来说公平吗?就为这点小事想不通实在是不应该的,我的心里顿时释然平复了许多。
我说的水青山老人参加过南京保卫战,亲手杀过3个鬼子,亲眼目睹了日军侵略南京时的恶行,受过重伤,打过游击,后来又随军进入云南,接应从缅甸东归的中国远征军。这些经历,只要有一件放在身上,这个人也极具传奇色彩,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事情全部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这个人已经103岁了。
在《兰州晚报》《成都商报》等10多家媒体发起的“老兵回家”大型公益活动上,我见到了水青山老人。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工作人员早早地在县政府招待所院子等候。一辆贴有“老兵回家”字样的大巴停驻后,随着车门的打开,在一位中年男子和妇女的搀扶下,水老颤巍巍下了车。他比我想象中的百岁老人要年轻得多,面目清瘦,银色的胡须带着几分“仙气”。在一顶白色帽子和蓝色制服的装扮下,他显得很有范儿。我当然知道这个词不准确,而我实在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他出乎意料的年轻和素净。
或许是一整天舟车劳顿,水老显得比较疲惫,腰身佝偻得厉害。这是不难理解的,我们可以想象,从西昌到临洮有1000多公里,这期间要坐几次汽车、一次飞机,至于从他乡下到达西昌市以及在机场内换登机牌、过安检、候机、登机等一系列程序所费周折还不算在内。这样的长途颠簸,换作年轻人也吃不消,何况是一个100多岁的老人。
看到水老下来,媒体记者和工作人员纷纷上前拍照。我也几步跨到前面,仔细端详着老人。水老毕竟见过大场面,看到这么多的人围着他照相、询问,一点也不烦、也不恼,非常愉悦地拱手向大家问好,接着又向大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看着水老佝偻的身体和挂满胸前的各种奖章时,我的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这时一名记者向大家喊道:“水老辛苦了一天,还是让他先休息一下吧!”对呀,应该让水老休息了,大家纷纷让开道路。这时一名中年男子推来轮椅,把水老扶了上去。后来得知这名中年男子是他的孙子张忠。
鉴于一天的劳顿,晚上再没有安排采访,让水老早早休息。
二
第二天安排的是回乡探亲活动。在县委宣传部的妥善安顿下,水青山一行4人及媒体记者朋友早早地来到了他的老家——衙下集镇杨水家村。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山势平缓,绿草如茵,房屋星星点点,点缀在山坳或梁峁上。车队在一座仿古建筑的庭院旁停下,有人说这是水老侄儿的家。“水青山,欢迎回家!”“父老乡亲都想您啦!”两条横幅亲切而温暖地出现在面前,汽车刚停住,水青山的亲戚和村子里的人便跑向前来迎接。“大哥,你把妹妹记着没!”“大大,我是杨调秀”……温馨的问候和惦念在空气中飘荡着,水青山的眼里一次次充溢着泪水。
当天中午,听闻英雄回家,方圆十里的亲戚全部赶来,大家一起聊家常、谈近况,吃了一顿难忘的团圆饭。得知水青山要来老家的消息,老家的亲人非常高兴,收拾房间、买菜、买肉、炸油饼,准备得比过年还要丰盛。午饭时,水老坐在土炕上,他的妹妹、弟媳、侄儿等众亲戚簇拥而坐。大家笑得很开心,朴实的语言传达出人世间最真诚的亲情。从询问身体状况到这次回乡活动的组织,从西昌的炎热到临洮的凉爽……水老一一作答。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时而大笑,时而伤感,无拘无束。而只有一个女孩子表情沉郁,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她肤色较深,大眼睛,高鼻梁,咖啡色的头发显得很洋气。我很纳闷人人兴高采烈,为何只有她闷闷不乐。由于不熟的缘故,我也没有细细追问。
午饭后,在兰州晚报记者张鹏伟的组织下,老人向大家讲起了战场上杀鬼子的传奇经历。老人讲得很认真、很激烈。大家仔细听着,整个院子鸦雀无声。而说实话,老人的话十之八九我没有听懂。这是可以理解的,老人周转大半个中国,他的话里有临洮乡音,也有四川口音,有云南口音,也有河北口音,再加上老人气息短促,我们都不知所云。但大家还是竭力听着,没有一个人因为听不懂而离开。从他孙子张忠的解释中得知,老人讲的是当时在南京保卫战中杀死3个鬼子而自己也身中刺刀的惊险故事。
老人又强烈要求到他从小长大的老房子跟前看看。水老的老宅子在村子的最上面,翻过山梁便是康乐县境内。水老16岁以前基本在这里生活,因此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老屋已经破旧不堪,墙上泥坯大部分脱落,裸露出一截一截麦草,屋瘠早已踏陷,屋后散落着碎裂的瓦片。由于地势高,我们把老人直接用轮椅抬到房子跟前。看到熟悉的生活过的地方,老人显得格外兴奋。他兴致勃勃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水青山老人还小的时候,可能十一二岁,那时还是旧社会。一天夜里,村子西边翻梁而来的几个土匪打家劫舍。整村百八十号人卷财拉粮、扶老携幼,吓得老早躲了起来。只是水青山的三爸不肯躲,他三爸小名唤作换娃,自幼习武,能抱起一百多斤的碌碡。小水青山受三爸的影响,也喜欢练武,胆大心细,最看不惯土匪打家劫舍,欺负女人。水青山决定留下来对付土匪,换娃扭不过侄儿的犟脾气,就勉强同意留了下来。而接下来的一幕给水青山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人生课,水青山以后在战场上的英勇和机智与这次经历密不可分。
有三个手持长矛的土匪闯进了换娃家,换娃大喝一声,提起一根木棒冲了上去。以一敌三,换娃显得游刃有余。不料从后墙又翻进一个土匪,给换娃的右腿肚上戳了一下,换娃猝不及防,顺势倒了下去。之前酣斗的一个土匪见状,提起长矛就给换娃一下,戳到了眼睛上,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说是迟,那时快,换娃右手抓住长矛,生生地从土匪手里夺了回来。土匪被突然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换娃乘土匪发愣的瞬间,拔出长矛,一下子就戳到了那个土匪的肚子上,土匪倒在地上,蹬了几下脚之后就一命呜呼。其他土匪见状,抱头鼠窜。后来,换娃杀死土匪的事被越传越神,大多已经言过其实。而值得肯定的是,自从换娃杀死土匪后,杨水家村山后的土匪再也没有侵扰过村子。
水青山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混浊而迷茫,像个可怜的孩子言语不清地向大人复述自己惊奇的见闻,两只瘦削的大手不停地比划着,孩子般的眼神充满了期待,棱角分明的下巴嗫嚅着。尽管人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他讲得很带劲、很细致。那一刻,我在想,一个经历了漫长一生的老人,最难忘记的竟然是儿时发生的事情。
团聚总是短暂的,第二天上午11时许,我和兰州晚报记者一行从县城驱车前往杨水家接水青山。在老家的客厅里,我又碰到了水老,水老刚吃过早饭,和妹妹弟媳聊天。水青山的孙子张忠和孙媳妇正在收拾行李,亲戚们准备了当归、党参等家乡特产。这一次我又遇到了昨天那个咖啡色披肩发的年轻女子,通过聊天得知,她是水青山的重孙女水晶,也是张忠的女儿。和昨天不一样的是,水晶戴着美丽的花环,穿戴已全然不同于昨日。她说,这边天气太凉了,我们那边已经近三十度了,我一看温度计,这儿才十来度。我笑着说你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南方的气候已经很适应了,北方只是你太爷的故乡。水晶却若有所思,显得顾虑重重。原来为生计所迫,张忠曾在距这里不远的康乐县五户乡酿过酒,水晶也跟着父亲在五户中学读了三年书。很明显,水晶对这里还是非常依恋的。她提出要挖一株村口的紫斑牡丹带回西昌去,我劝她说,现在牡丹正在花期,况且你们还要在兰州待几天,挖回去肯定活不了。她显出非常很遗憾的样子。
终于到不走不行的时候了,两名记者准备搀扶水青山上车时,他硬是要再去看看他儿时居住的老宅,硬是要在村子里再走走。“我还没有呆够!年龄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老家!”快要离开老家的水青山显得有些伤感,有些失落。在亲戚们推着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后,水青山终于上了汽车。前来送别的亲人一个个难过地大哭起来,水青山更是哭得两眼红肿。车辆开动后,更有亲戚追到车边,手伸进车窗内抓住水青山的手,大哭着不让走。那一刻,我再次看到了一双经历了沧桑的老人的泪眼。经历过战争和苦难的男人,他们把太多太多的泪咽进肚子里,没有流出来。而这一次,他流了出来,却不是因为苦难,而是因为幸福和眷恋。那是一双怎样单纯的充满无奈的眼睛啊!这么多年,你第一次让孩子和亲人们看到了你的眼泪,一个男人极其吝啬的伤心的眼泪……
水青山离开临洮的当天下午,前往临洮一中,与2000多名高中生一起参加了升国旗仪式。随后,水青山在学校做演讲,现场为500多名学生讲述传奇抗战史。
三
民国二年(1912年),水青山出生于临洮县潘家集杨水家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在那积贫积弱的年代,水青山和同时代的孩子一样都有一个悲苦的童年。还在幼年时,父亲离世。9岁那年,母亲又撒手人寰。从小就饱尝苦难的水青山显示出那个年龄阶段孩子所不具有的勇气和坚毅。他借钱安葬了母亲,之后又放了三年羊、做了四年长工,还清了所有欠债。在劳动间隙,他苦练武术,以待日后施展,报效国家。
水青山16岁那年,正是军阀混战、土匪横行、生灵涂炭的乱世。当时国民党当局在临洮招兵,水青山怀着报效祖国的一腔热血去报名。征兵负责人看到他一米八几的个子非常满意,但询问年龄后摇摇头让他来年再说。水青山显得非常机灵:“先把我登记上,我明年再来报名。”名字登记后,水青山就留在征兵处不走了,和其他符合条件的人一起去拿馒头。司务长看到后上前阻止,水青山机智地说:“我是登记了名字的,不信你去看,我有名字我该吃。”司务长大发雷霆,把手下骂了一顿,但还是让水青山留了下来。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轰炸上海,南京教导总队组织了一个“起义师”前往上海驰援。水青山也参加了“起义师”,被编入预备1师,随部队开赴南京,在浦口修筑工事,抵御日军进攻。日军飞机每天都要轮番轰炸,牢固的工事建了炸、炸了建。无数的炮弹落下来,房子倒塌人被砸死,来不及躲闪的平民百姓被日军扫射,跑不动的被坦克压死,最悲惨的是日军当众强奸妇女,江面上飘着数不尽的尸体和还在挣扎的人头……作为机枪连班长的水青山亲眼目睹了日本的暴行,他暗暗发誓,下决心要保卫国家,誓与阵地共存亡。
而战争的胜负不是一个普通军人所能左右。南京沦陷后,水青山所属连队幸存的士兵搭上法国天主教船只赶往汉口。随后被编入71军36师107团,流转江西平乡、南昌等地,随时准备战斗。
1938年9月3日,日军第13师团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突破了国民71军在新集子与石门口的警戒阵地,直扑由36师坚守的主阵地富金山。36师经过多日血战,虽得到一个团的增援,但由于双方兵力和武器配备相差悬殊,除富金山主峰制高点外,其余阵地全告失守。
战斗中,水青山在一次查哨时,遭到了两个鬼子的突袭。刺刀刺进他的肚子,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鬼子拔出刺刀再次刺来的时候,水青山举起枪,连发两弹,两个鬼子顺势倒下。这时,水青山才意识到肚子剧烈的疼痛,他低头一看,肠子都露出来了。在战友的护送下,水青山及时被送到武汉野战医院抢救。
1940年3月,水青山随部队开赴晋东南地区与日军周旋数月,首战即力克长治,有力掩护国军调整兵力部署。后至陕南豫西地区休整,继而南下入川,于1941年7月进驻西昌。
1942年3月,水青山奉命随部队进入云南,作为远征军的后援。水青山先后参与滇西反攻、强渡怒江、攻占腾冲等战斗。
抗战胜利后,因不愿国共同室操戈,水青山离开了部队。返乡途中因交通费不足而滞留西昌,后在一位军官的推荐下训练新兵,此后一直定居西昌。新中国成立后,水青山与当地一女子结婚,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养女,招赘女婿,并生有3子。
“文化大革命”时期,造反派不看他的抗日功绩,一味刻意地将国民党旧军人确定为敌人,冠以反革命军官、历史反革命等罪名进行批斗,杀过日本鬼子的水青山不愧见识过大风大浪,批斗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批斗结束后就带着门口等待自己的孙子回家,被凌辱、被折磨的难忘经历,在老人内心深处留下了永远的伤痛。然而水青山最终咬牙挺了过来。(下转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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