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河从这里流过
祁连山自混沌开天辟地横空出世，她就随祁连冰雪的温情摩挲而轻歌曼舞。她是山岩的血脉，与山岩巍峨的肉体生死依存。当她成长到足够有力量去远方看风景的时候，便潺潺飘逸出幽谷巉岩，她要去赓续山探索的脚步，延展山发现的眼眸，变现山亘古的梦想。她幻化成一缕柔软秀发随风曼舞，缠绵悱恻地拂过冷峻深沉的高原，又温柔蚀骨地让无数崔嵬的山峰自甘堕落，敞开胸怀，只为那一瞬即逝的刹那激情。最后极尽婀娜地扑进黄河的怀抱，一同去发现诗与远方。她就是发源于疏勒南山东段的大通河，古称浩亹水。经过一段漫长的高原逍遥遊，流入永登连城地界时已是河流的下游，透过云端的晴岚已能眺望到黄河的倩影。她忽而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倏忽又柔弱无骨、缱绻缠绵地在永登连拍了五十多公里长的率意写真的画卷。但在这庶几其全长十分之一的身段上，却演绎、创造出了无数显赫千古的璀璨、辉煌。
也许是经过一段“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惊心动魄、壮怀激烈的怒号慷慨，到了连城、河桥一带，她忽然屏息敛气、婉约贤淑起来，变得河谷开阔，水流平缓，于是物庶民蕃，孕生出了一条繁华富庶的八宝河川。因河谷的富丽肥沃，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迎来众多族群的争斗侵夺，羌、氐、鲜卑、匈奴、吐蕃等民族先后麇集纷争于兹。公元前81年，西汉在永登境内设置四县，其中浩亹县就在今河桥、连城一带。二十年后老将赵充国在大通河谷剿抚并重征服诸羌，驻兵屯田，使西汉边陲得以安稳。时光荏苒，朝代更迭。浩亹因特殊而重要的地理位置，几乎从未停息过兵燹的蹂躏。自浩亹溯流向西，过门源、祁连可直达青藏；向东北经水磨沟越奖俊埠岭到松山滩，北经天祝河西在望，东穿景泰宁夏相连；向南穿享堂峡与湟水河谷交汇；向东过通远直抵永登，金城遥遥可及。浩亹因一条河而成为四方通衢，因一条河而花团锦簇，因一条河而烽火连天。
依河踞崖、星罗棋布的众多城堡成为浩亹独特的一道风景。“八宝川”之名最早来自于“八堡川”，意为在河谷矗立着八座遥相呼应的城堡；而连城者，为十二座城堡相连为防、犄角攻守之意也。一众城堡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北宋时建筑在水磨沟口、大通河畔的连城古城，当时称“震武城”。据《宋史·地理志》载：“震武军，政和六年（1116年）建筑古骨龙城，赐名震武城，未几改为震武军。”这座矗立于北宋与西夏边界前哨的城堡，因两国数十万将士的鲜血和骸骨铸就了赫赫威名。1115年北宋将军刘法率部在此大战西夏军获胜，斩杀西夏兵士三千余，此战也成为修筑震武城的缘起。四年后西夏军攻占统安城（永登通远乡），兵指震武城。刘法率部拒敌，却遭西夏军伏击，兵败身亡。此役宋军大败，阵亡将士近十万人。可谓流血漂橹、尸骸枕藉。十万孤魂成为无数家庭断肠泣血的无尽愁苦，滔滔大通河是否也因之而变色呜咽？
明朝的浩亹应该是史上最为安宁的时段吧。因为一个家族在大通河畔的定居，因为这个家族的特殊不凡，因为这个家族始祖的睿智、练达，时光回溯到公元1368年，明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元朝统治，元顺帝仓惶北逃，身为皇家贵胄的脱欢（成吉思汗六子阔列坚玄孙），却与之走失，流落河西。两年后脱欢投降明朝，被安置于连城，封号土司。从此开始了长达五百多年、世袭十九世的“分土司民”的鲁土司家族的传奇。在明代的八世土司大抵励精图治，战功卓著，为国戍边，官至一品，鼎盛一时，也保护了一方平安。在清雍正朝的“改土归流”中，鲁土司因“有捍御之劳，无悖乱之事”而得以保留下来。延续至1932年（民国21年），鲁土司的漫长生涯终于寿终正寝。而今置身于保存较为完整的土司衙署，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沧桑、怅惘扑面而至。一种被穿越似的时空差异浸漫身心。一如五百年前的风挟着河谷的润湿喁喁诉说着时光如梭的无奈、惆怅，每条砖缝都书写着行行密码，记述着旧时主人的一段人生感悟。一簇簇精美的砖雕、木雕已被苍凉风尘染透，因其少了翠叶嫣红，反而百多年依然栩栩如生。飞檐上的异兽依旧如昨日般的沉默，厚积的风尘成为它忠诚守护的钤印。大堂、议事厅、书房、宅院、库房、家寺，在艳阳下依次晾晒着身上的霉斑，努力让自身充满阳光的鲜味，以便让脚步尽可能跟上时代迅疾的步履。据说鼎盛时占地三万多平方米，拥有“三十六院、七十二道门。”俨然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小王朝。如今那王朝的恢弘气象早已消散殆尽，现存的殿堂仅余淡淡的些许回味，生涩地与访客互动。偶然，那些帝王、封臣、总兵、贡生们的斑驳墨宝，放下了身外的煊赫，仅余精美的文字在窃窃私语……号称“西北小故宫”的府衙，的确也名副其实。当跨出高高的门槛，仿佛是一步千年。怅然回首，心底是一声逝者如斯的喟叹。
大通河带来的不仅是人文史志的辉煌、宏博，还有钟灵毓秀的秀美山川。吐鲁沟便是大通河畔的一处绝美的小世界。和西北随处可见的童山秃岭迥异，进入其间，便宛若置身于完全不同的异时空。这里气清、山翠、水碧、树秀，怪石嶙峋，馥郁芬芳，清幽如仙。你可盘桓清澈的溪畔，让蠕动的蜗牛爬过你绷紧的心弦；可登皋长啸，一吐心底郁积的块垒；可尽情采撷山间的野花，让豆大的野草莓酸透你结茧的心扉。
大通河还慷慨地分出一缕分身，从天祝天堂镇调水东引，穿山越岭120多公里，以“地下运河”之奇迹流淌到干旱贫瘠的秦王川盆地。被冠之以“引大入秦”工程，堪称中国水利史上的一大壮举。天降甘霖，惠泽一方，她将河水的母性光辉尽情地挥洒释放。80余万亩耕地，40余万人口、20多万头牲畜得到了她的哺育、滋润。兰州新区也因这源头活水而日新月异，飞快成长。
千万年来，大通河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她将山的峥嵘厚重融化为水的曼妙旖旎，将山的威严缄默开朗成水的轻歌欢语。在每一个蜿蜒曲折间书写华章，创造奇迹，凝萃精华。一路走来，凝一路的珍珠美玉，而她就是串珠的飘带，摇曳着一身的光华与黄河交融无间。我们说黄河是母亲河，殊不知和她交汇的每一条支流都是一位伟大的母亲，都哺育了无数的生灵、草木。
在坚硬厚重的高原，大通河温婉而蓬勃地流过。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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