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汤泡馍 □季风
关中老家，从来把吃晚饭不叫吃饭，叫喝汤。夏夜开始，过了夏至，白天功夫长，男女在场院田地加点活，为滋养精神，会在几个小时前的晌饭后，再加一道汤。要是晌午，厨房的新手拿捏不住，多做了点，把剩饭和馍馍馏热，铁锅添水，烧得滚滚泛泡，加上醋辣蒜汁等，一碗开水泡馍，就是简单实在的晚饭。睡前不让吃多，因为不干活，怕积食，更怕糟蹋粮食。
那时，我在乡下，距离县城二十公里，也距离新丰镇十公里，更距离西安城五十公里。那时只有上班、种田、农村人和城里人之分。上班人吃晚饭，农村人叫喝汤。大多喝汤，并不是正经的汤饭。在农村，最正经的是早饭。一日之始在于晨，乡下的家长和学生，把早饭看得最主要，是最正经的汤饭，大多是黏糊糊的玉米粥，是正经能插筷子不倒的，绝对照不见人影，保温充饥，也扛寒冷。清早五六点，天还马虎黑时起床，跑操、早读，再连续上几节新课，熬到九点放学回来，这顿饭是绝对主要的。农民天亮下地，在地里耕种一晌，浑身发热，犁还插在地头，先回来跟学生娃吃这重要一顿。乡下商人要是当天去集上，这顿饭要塞实在。相比较，农人还惬意，只是把晌午的午饭看得最重要，大碗燃面吃饱咥实在。南方的武汉人把燃面叫干面，却没有专门的汤面。关中人第一碗是燃面，第二碗是添饭，才是给端上的汤面。为了节省粮食，也为吃干喝汤滋润。因为干面咥不饱，才要第二碗吃汤面，叫把缝隙饮一下，也像工地上的专业话，叫灌缝。这样肚子才感觉饱，可以捧着轻揉，或十指为掌，鼓腹而歌。浑身的畅快儿。
农忙时，大人往往在场地，尤其龙口夺食的三夏季，女人也顾不上回去做饭，上学归家的孩子看冰锅冷灶，主动烧水灌满壶，提着馍馍，先把这些送到自家的场里，再回来为自己泡馍做饭。泡馍也是功夫，农村的馍硬实，也是女人有劲，和面水少，大案上揉劲道，蒸出来的不上秤，也超过两两。二两是说干面粉，而不是和面蒸出的颜色。我们习惯把分量也说是颜色，颜色就是厉害的。收拾谁家的坏孩子也会说：给你二两颜色看看。这就是放狠话招呼了。对方知道意思，吓得几天不出门，生怕不小心遭遇被招呼。
开水泡馍是很讲究的，先放盐粒，那会儿是大粒的青盐。先放十二粒，我是这样做的。母亲的盐罐保存不好，往往她炒菜心急，湿手捏盐，罐口结垢带痂，严重时会让手大的人塞不进去，很适合少年的手。一捏一小撮，撒在碗底，再掰开馍，都是核桃大的块，一点不像回民点做牛羊肉泡馍，把馍捏得细碎，实际全是汗碱的手气。平时馍馍难下咽，要拧着吃、掐着吃，才能入口。核桃大的馍块，也不难下咽，但变成开水泡馍，带着滚烫烧灼的盐水，被焖热泡软，就像入海秋菊，顿时白亮地绽放。青盐是最好的滋味，好厨师就玩的一撮盐，乡村医生也是。大家都懂得，就连我们也是生来自会的乡村医生，肚子吃坏东西，或着凉鼓胀，不是去医疗站，而是矫情地找保温壶为自己开水泡馍，加上几粒青盐。一切就绪，大口吃喝，让浑身冒透汗，撅屁股放几个臭屁，就把病痛治好。办法简单实效，本身朴素，但我们也当矫情娇贵，觉得是偷偷奢侈一回，从来不敢给大人张口说这饭外之碗，就像偷着吃，为自己多了一番慰问和犒劳。要是加上腌制的雪里蕻，那半干的绿菜，被盐粒浸渍出水，调了酸辣香的醋蒜汁，更有口感。香气更是溢满，让人心底快活，觉得吃到人间最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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