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巴人大林海

达州晚报 2021-11-12 09:56 大字

奔向未知的下一站,总是伴随着难舍与向往。刚才,告别巴山大峡谷,是那样依依不舍。而我们正在赶往的下一站——五马林场,假如临时改变行程不去,又肯定是难以释怀的。

航拍中国的画面,推出了宣汉的壮丽山河,我们惊奇地发现,五马林场的五道山脉,并排逶迤,若即若离,前面一座山峦,形如房舍,犹如在等待它们。五道山脉,一如五匹骏马,卷起旋风,奔向马厩。这里就被想象成五马归巢,叫成了地名。

巴山大峡谷那奇山秀水的赐予,并不能代替五马林场的丰富与神奇。五马归巢的历史人文和地形地貌,成为我们心中的悬疑悬幻。而林海,历来让我感到神秘与敬畏。人类的祖先——燧人氏,在森林里狩猎,避险,钻木取火,完成了生吞活剥到煮熟食用的划时代饮食革命,翻开人类文明崭新一页。所以我崇拜森林。

山路,一直蜿蜒前进,螺旋上升,进入深山的开阔地带,一道横杆,把我们的车拦住。内侧两个彪形大汉,对我们投来审视的目光。其中一个谢了顶,想必他在这里的工作有些年头了。公路外侧有一栋简易房,门前摆着桌凳,摊着登记簿,有一种严加盘查、不易过境的气氛,令我们眉头紧蹙。要是不准进山,今天的艰难曲折,就付之东流了。他们一个询问,一个提笔,对我们的身份来由目的逐项登记,而后从头到脚全面感应检查,又是不准带火不准吸烟不准侵犯动植物一类全面交待之后,确信没有任何火灾隐患和杀伐之嫌,才抬杆放行。这时,谢顶男子说,我们预防火灾隐患,就像预防新冠病毒一样严密。

公路里侧的石坎上面,是一栋全木结构的房屋,造型与当地民居区别较大。岁月早把木质氧化成褐色的沧桑。谢顶的护林员说那是他们的行宫,平常一般住两个人,有时其中一个外出,就只有一人独守空房。我们开玩笑说,那就只有临时找个人作伴儿了。他诡异地笑笑说,你看这周围人户都没有,只有找狐狸精来作伴。末了,他叹道:森林就是终身伴侣,孤独就是结盟兄弟,寂寞就是生死之交,习惯了。他又说,前几天,去巴山大峡谷看了大型史诗剧《梦回巴国》,从此上床就梦回了林海,梦回了巴国,做了巴国国王……

车行二十几分钟,又遇到一处防线,跟刚才的关口一样严密,感觉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我们跃上一道山岭。参天大树,挺立于公路两旁,虬枝横逸,在公路上空交集,构成天然的林海之门。古树像披着铠甲的武士,列成仪仗欢迎我们,仪式感特强。门内门外,真是两重天地。偏西而下的太阳,在林海外面依然阳光灿烂,然而进入林海深处,犹如处于梦幻的傍晚。

公路没有尽头,林海似乎没有边际,视线无法穿透。丝丝缕缕的夕照,从树叶的缝隙间筛下来,瘦如针线,又似乎沾满了叶绿素,落在地面上,斑斑点点,泛着浅绿的光泽,琭琭如玉,像进入了珠宝世界。

我们生怕看漏了任何特别之处。不知不觉,被特别舒爽的空气包围,并进入了五脏六腑。空气里,充盈着松节油的芳香。从车窗望出去,但见那松枝桠上,挂着圆球,以为是马蜂窝,大者如篮球,小者如拳头。那不是马蜂窝,是松油疙瘩。小时候,我们上山砍松油疙瘩,劈成块状,木质有丝状的纹路,浸透了高密度的松油,暗红色,半透明,就像腊制品瘦肉,当然不能吃,只能点燃照明。松油疙瘩剖开之前,就发出香气,燃烧起来,连那烟雾也是香的。我就是在松节油的昏暗光线和浓烈芳香里周游“三国”,度过“一千零一夜”,欣赏“官场现形记”的。

我又闻到一股酒香。我问谁带了酒吗?他们说没有。我们看那地面上密实的落叶,是诸多落叶乔木在秋风中萧萧堆积的老叶,发酵而后释放出乙酸乙酯,香气清雅。我还闻到一股花的芬芳。车子正在上坡,提供了很好的视角,里侧的岩壁上,一团白云把我们的目光吸引过去——一簇一簇白合欢,给林海添加了亮点。如果说森林是铺天盖地的锦缎,白合欢则收到画龙点睛的效果。这里的白合欢,也被护林员像守护林海一样守护。凡是林区的一草一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律成为保护对象。

当我们抵达林海更深处的民俗山庄时,天就黑了。晚餐的时候,大家举杯庆贺;我们百折不挠,方得抵达。只有永不言弃,才能迎来欢呼。

朝霞,像杜鹃红,是经过夜露沐浴过的红,是阳光与甘露交融之后的红。轻抚一棵树,触碰一丛草,就有带着朝晖的露珠趁机掉到你的身上,跳到你脚上,让你体验到肉体与灵魂得以净化的愉悦过程。

人工步道,蜿蜒于林海深处的峡谷两岸。而那苔藓和落叶掩护的荔枝古道上,马蹄和背夫打杵日复一日烙下的印痕,则融入了只言片语的正史和妙趣横生的稗官野史。

几分钟后,到达“知青林”的标示牌前。它一直在那里雷打不动地迎候四方宾客。标示牌后方几十米处,清一色冷杉林,顶天立地,铺天盖地,顺坡而上,横亘几百米,纵深尚不可知。步道从正中进入林间,就像是中轴线。发着幽幽青光的石板,长度厚度不等,沿坡叠加成向上的阶梯。目光所及,全是冷杉,绝无其它树种混入。间隔不过几米,粗者需要三人合抱,次之两人合围。

知青栽植的小树长成了大树,大树掉下的种子萌芽繁衍,树一代树二代树三代树四代子子孙孙难以穷尽,构成了壮观无比的知青林。仰望,树冠交织,树叶密度大,无法找到间隙看到天上去。不过冷杉的树干笔直高大,把空间擎得很高,提供了足够的能见度,并不令人感到压抑。虽然还处于黎明时分,但看什么都有通透感,清爽感。与那根根冷杉对视,昨晚老知青讲述的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造林岁月在我眼前重现。

没有“知青林”的时候,这片土地,说不上是土地,是几十亩赤裸的页岩,有点坡度,间杂着青石盘。1963年,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先后有两拨重庆知青,与春天一起到来。黄志强、唐树怀、陈泽礼、范莲香,是这群知青中的代表。黄志强面对页岩,深沉地说出了老子的话: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话像灯火,驱散了迷惘:是啊,只要干,就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第一道工序,是让这里由无土变成有土,薄土变成厚土。他们分组分片,易地背土,覆盖赤裸页岩,他们形容在给山体植皮,而后生毛发。那时这里没有公路,也没有机耕道,能够到达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说是五马林场,其实林场只有一匹马,这匹马要为林场驮运物资,两天才能完成一个来回。比起那已然蒙上历史尘埃的五马送荔枝的阵容,就悬殊太大了。

五马林场,没有公路,就连古时描绘的驰道也没有,靠车是天方夜谭,靠马只有单枪匹马,全靠自己的意志和体力,有人把这戏谑成蚂蚁搬家。多少事,往往成就于蚂蚁搬家的定力。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战役,在初春击鼓开张,当年的大雪和严冬,封锁的不再是赤裸的岩石,而是一层足以栽活树苗、长稳大树的新土。掀开雪被,挖窝植树,奋战半个月才休战。泥土就是御寒的被褥,根须进入了甜蜜的梦境,待到春雨滋润,立即复苏萌芽发枝,如春笋般笔直地风长。知青雷打不动,风吹不走,天人合一,薪火相传,像关照兄弟呵护孩子那样培育树林。知青们种下了树,也种下了爱情,黄志强、唐树怀,喜结连理,陈泽礼、范莲香金玉良缘。林海是他们举行婚礼的殿堂,他们感觉温馨与幸福指数排列天下第一。他们以林为家,白头到老,又发展成儿女亲家,有了林二代,林三代。陈泽礼、范莲香把在重庆退休的父母接到这里归隐林泉,父母无疾而终,融入林海。首批知青们,渐渐迟暮,华发代替了青丝,而“知青林”则芳林茂盛,成为林中之林,锦上添花。

路有曲曲弯弯,山有坡坡坎坎。五马林场也曾跌落低谷。管理无序那些年月,只好无奈地对林海的动植物动了杀伐,维持生计。林场密度开始稀疏,珍稀动物锐减。但“知青林”则始终得到知青们的誓死捍卫,毫发未损。然而他们眼睁睁地看到活生生的原始林在伐木声中轰然倒下,野猪獐子等等珍稀动物遭遇暴殄天物,就像看到自己的亲人罹难一样悲摧。这个时段,林场工人生存危机最大,也是持续减员的高峰期。

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日历,最终翻了过去。春天一来,又是万山红遍。“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惠风吹拂,把五马林场转型成公益一类事业单位,伐木工变身护林员,林海成为生态康养区,林区居民,迎来了康养服务的大好机遇:休闲山庄应时崛起,一拨一拨的人相约举家而来,十天半月,甚至炎热退去,人还不离。森林都听懂了南腔北调,山鹰也熟悉了远游而来的陌生面孔。成都、重庆的一些上班族,把他们退休的父母送到五马林场康养,自己则放心地回去上班,周末又开车来小聚,就像回到父亲生活的家中一样温馨。生活起居,山庄老板有偿服务,花钱低廉,热情周到,设施完善,卫生达标。老少分开的日子,每天定时视频聊天,天各一方杳无音信的孤独,纯粹是古人们的事情了。

重庆、成都、安康来文艺创作的几位知名画家、作家,在这里不期而遇。我与他们很快熟络起来,当他们得知这里正要打造一个五马林场康养基地升级版,正在征集新名称时,重庆的画家们说,达州重庆,古代一度隶属巴郡。我们来到林海,真有梦回巴国的感觉。川渝鄂陕等地都在打巴人文化牌,抢占巴人文化高地,如果非要五马林场更名的话,叫巴人大林海,决不牵强附会。安康来的画家则说,古代的安康也有巴人,他们审时度势移民川东开疆拓土,《梦回巴国》就有这样的画面,所以我们也倾向于叫巴人大林海。南有巴山大峡谷,西有巴人大林海,巴人文化底蕴更加厚重……

□杨云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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