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102 新春走基层】K4732,欢迎回家
漫画:赵春青
杜镇文把孙子小杰扛在肩上观看列车上的文艺表演。本报记者 李娜 摄
返乡专列上特制的川菜让农民工工友提前感受“家”的味道。 龚萱 摄
赵运玉把糕点送到崔仕清嘴边,过道上摆满了他们的行李。常荣 摄
成都客运段青年志愿者协助返乡专列乘客登车。本报记者 李娜 摄
漂泊在外,有无数个原因。过年回家,却从不需要任何理由。
一列在高铁时代显得有些滞后的普快列车,1533名在广东各地务工的四川老乡。与大包小包一同带上车的,有他们这一年的收获和喜悦,也有心中的迷茫与期待。
请再次核对车票信息,列车即刻出发。
在“铁路12306”App上,要找到K4732次列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猪年除夕前,这趟车只在每个双号日从深圳开往成都。除夕当天及之后若干天,它干脆直接消失了踪影。一列普快火车,神秘得像魔法世界里的霍格沃茨特快列车。
1月10日凌晨,圆月当空,南方城市的气温犹如春日。K4732次列车出现在深圳火车站站台。这一天,它显得比往日更特别一些,专程空列从四川而来,踏上列车的1533名旅客都有同一个身份——川籍在粤务工人员。
3时15分,在2020年春运开启后几个小时,K4732发车北上。
启程——免费专列头一回
杜镇文带着老伴和3岁的孙子,在发车前12个小时就到了深圳火车站,只为蹲守K4732次列车。他害怕这是个骗局,让他回家的计划落空。
在站前广场,杜镇文遇到了不少跟他有同样想法的老乡。毕竟,“春运免费专列”这6个字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天降馅饼。
“哟,每个位置上都放着礼包!”凌晨登车后,长时间的等待没有让工友们面露疲惫,“福袋”惊喜反而使大家更有了兴致。“春联、台历、红围巾,连过年下厨用的围裙都备好啦!”“回家过年,不仅‘被包邮’,还有赠品收!”
直到列车缓缓驶出深圳站,杜镇文终于安了心,“馅饼”是真的。
一边招呼着返乡农民工落座,张宁川一边仔细看着每一张从自己面前经过的脸。张宁川不认识他们,但这趟车每个乘客的名字都经过了她和同事的“精挑细选”。
今年春运开出的第一趟K4732次列车,是四川省“温暖回家路·工会伴你行”系列活动送给在粤四川老乡的一份大礼,主要对象为在广州、深圳、东莞和汕头的零散务工人员。
“春运返乡一票难求,免费专列的机会要留给最有需要的人。”作为达州市总工会党组成员、女工委主任,张宁川与工会干部依托深圳市四川达州商会,对专列报名人员进行了仔细筛选,以“贫困农民工优先上车,卧铺车厢全部留给老弱病患”为原则,直到1月7日,乘车人员名单才最终确定。
硬座车厢灯火通明,57岁的杜镇文睡不着,索性和周边几位老乡摆起了龙门阵。他说起自己刚南下打工时,要坐火车先到武昌,从武昌转长沙,从长沙转衡阳,从衡阳转株洲……到了广州,还要接着坐大巴车。到达目的地,满打满算要花去5天时间。
大家感同身受地笑了。“蜀道难”,凡是有点年纪的农民工对这句话感触都很深。大概也因此,虽然相比于高铁和特快列车,K4732次列车29个小时的行驶时间依然显得漫长,但杜镇文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憋屈。
“更何况,打工30年,专列返乡真是头一次。”
杜镇文这句话吸引了列车长顾雪峰的注意,“后面还有惊喜呢!”留下一个悬念,顾雪峰又继续着当夜的最后一次巡查。
说着玩笑话,可顾雪峰的心里却有些紧张。当了24年列车长,参与了26次春运,顾雪峰第一次在值乘时因为吃饭问题感到了挑战——按照安排,K4732行驶途中,要为所有乘客免费送餐。
通常来说,普通列车餐车定编7人,标配3辆送饭车。假设满载1500人,根据日常销售数据,餐车只需要按照人数的四分之一来备餐。为了给1500多名老乡同时供餐,K4732加挂了一列餐车,21名大厨随车组成“炊事团”,连送饭车也增加至20辆。
即便如此,凌晨4点多躺下休息的张雪峰,还是怎么都合不上眼。
在餐车,有一群人也没睡。由四川省总工会法律部部长余江带领的37位工会干部和志愿者还在为白天将在车厢里开展的服务和活动进行最后一次人员分配与确认。“全天都要打硬仗。”余江用这句话给当夜画上了句号。
生活——总比想象的难一些
无论前一夜睡得多晚,火车上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早上7点刚过,9号车厢的王东就站在车厢吸烟处抽烟了。每天两包烟,是他日常生活中极少的“非必须”支出之一。
和许多拖家带口的老乡不一样,王东独自一人上了返乡列车,行李也不算多。50多岁了,他还打着光棍,“他眼光高得很!”一旁与他相识的工友起哄道。
“别瞎说,这是采访,要说真话。”王东很严肃地驳回,转头接着对记者说,“年轻人谈朋友都难,更何况我这样的条件和年纪……”
王东是不想拖累别人。1989年,王东离开达州宣汉百树镇老家,到广州一家制衣厂打工。每月几十元的收入,缓解了家中一年到头只靠8分地过活的窘境。好景不长,1997年,他患上低钾血症,治疗不仅花光了积蓄,还欠下9万多元的外债。
王东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他是家中的“老幺”,可贫困使他没享受过哪怕一天的优待。直到现在,虽然靠省吃俭用还清了债务,但王东手里依然没什么存款。
“出去这么多年,生活还是这么难?”记者的疑问让跟王东邻座的好多人都来了兴致,凑在一起算起了生活账本。
“大流水线上分工明确,就拿做裤子来说,拉裤头算是有技术含量的工序,计件工资平均每条1角8分钱,一天做1000件也就不到200元收入,整月无休顶多6000元。”32岁的蔡建平也在服装厂摸爬滚打,对制衣车间里大小事情都很清楚,“如今小作坊多,这一行受外部经济环境影响又很大。过去一年订单数就很不稳定,如果一个月只开半月工,也就只能拿半个月的工钱。”
王东租住在工厂附近一间不到8平方米的房间里,每月租金和水电费至少400元,每日三餐30元,遇上夜里加班宵夜另算。再除去给在老家的母亲补贴生活的钱,“能剩下来的真的很少。”
在农村,修房是头等大事,可因为经济拮据,王东90多岁的母亲一直住在破旧的老屋里。直到去年,得到当地政府对宅基地的征用补偿,按照每人25平方米的标准,母子俩才住进了一套50平方米的新房。
“开饭啰!”送饭车轮子滚动的声音打断了大伙儿“算账”的事,张宁川带着一队身穿蓝色马甲的职工志愿者,从餐车同时向列车两边出发,开始发放午餐。炝炒莴笋、回锅肉、腊肠……从早上8点起,车上的大师傅们就为这些川味川菜忙活了起来。“天下还真有免费的午餐了!”接过餐盒,不少工友都开起了玩笑。
“老乡们,这一年你们辛苦了!返乡这一程,工会‘娘家人’陪大家一起走!”送饭车所到之处,这样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登上家乡来的列车,见到家乡人,听到家乡话,吃上家乡饭,这家啊,就像在眼前了……”杜镇文和老伴张菊成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有点湿润。此时,孙子小杰举着鸡腿奶声奶气地欢呼,“爷爷,鸡腿真好吃!”杜镇文稍微平复情绪,顺势接过鸡腿对身边的志愿者们说:“感谢接我们回家,感谢加鸡腿!”
老家——过年才回得去的地方
“现在家乡经济发展了,你们不考虑回乡谋生吗?”话题还在继续。听了王东的经历,记者也忍不住出起主意来,“近年来四川省启动农民工回引工程,出台了好多新政策, 已经有68万曾经和你们一样外出的打工者回乡就业创业了。”
“对我们来说,打工的地方就像老一辈手里的一亩三分地,真不是说离开就能离开。”一个温柔的女声突然响起,是蔡建平的妻子杨顺燕。此前大多数时候,她都看向窗外默不作声。即便如此,在拥挤的车厢里,杨顺燕也很打眼,她有一头笔直的披肩长发,或许是长期在服装厂工作的原因,她还给自己身着的素雅的裙子套装搭配了一条藕色丝巾。这样的装束,很难与“农民工”划上等号。
杨顺燕说起了上午工会和人社部门的干部在车厢的宣讲,“他们都提到返乡就业农民工能接受免费技能培训,这是好事,可是……”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大多数人上有老下有小,工作一天挣一天的生活,没几个人有勇气脱产从头学起。
“要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几年前,有人给王东在达州达川区介绍了一份保安工作,虽能就近照顾母亲,但3000元的月薪不包吃住,加上人情往来,开销不减反增,“身边还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没干满一个月,王东又回到了广州。
“在老家,要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挺难的。”王东心里的“合适”,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内容。多赚钱过好日子,这是王东对未来的期许,至于什么是“好日子”,他也说不上来。但有一点他很明确,只要还干得动,南下的路他就必须一直走下去。
在这趟车上,和王东一样的人是大多数,老家,已成了只有过年才回去的地方。
午饭之后,轮到达州职工艺术团的志愿者们出场了。歌曲、相声、小品、乐器独奏……一节节车厢里不时响起笑声、歌声和欢呼声。
“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边,没有那好衣裳也没有好烟,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干,心里头淌着泪脸上流着汗……”一首《离家的孩子》引来了返乡乘客的大合唱。
人群中,裹着工会赠送的红围巾的王东最为显眼。激动时,他甚至脱掉鞋子,站上座位大声歌唱。他说,自己就是歌里那个“离家的孩子”。
选择——老路是走不通的
不是所有人都沉浸在回家的喜悦里。刘海滨心里一直惦记着大儿子。这几年,父子俩越来越难沟通,为了避免争执,同在广东汕头打工的儿子甚至放弃搭乘专列,另寻回家的路。
从儿子南下奔自己而来那天起,刘海滨就又气又恼。因为从小家里困难,刘海滨早早辍学外出挣钱,“读书少”一直是他心中很大的遗憾。本来希望尽力创造条件在孩子身上弥补遗憾,没想到自己还没熬出头,大儿子又走了他的老路,初中毕业后,孩子说什么都不肯再上学,到汕头一家企业做起了空调安装工。
“他现在也才20岁出头,还有大把的青春和无数种可能。”刘海滨皱着眉头。
“孩子怎么就不愿意上学了呢?”记者的追问让这位父亲如鲠在喉,“他——唉!”
为了养家,刘海滨和妻子长年在外打工。儿子留在四川由老人照顾,一年到头,夫妻俩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不到一个月。“现在我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刘海滨后悔地说,“他小时候,作为父母没尽到养育责任,等他长大了,我们就没资格管了!”
在K4732次列车上,有不少和刘海滨儿子同龄的打工者。“读书也读不好,就出来打工赚钱喽,父辈和兄长不都是这样?”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记者和25岁的焦林华一边随列车晃荡着,一边展开对话。
焦林华年纪虽小,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他的记忆中,放弃学业不是什么艰难的决定。“九年义务教育,无非就是被放在老家‘义务上学9年’。”拿到初中毕业证,焦林华立马去了福建,在父母所在的建筑工地谋了个差事。那几年,是焦林华很快活的时光。父母管他吃住,他自己每月3000元工钱大部分都消费在网吧里。
直到后来结婚生子,焦林华才慢慢意识到现实的残酷。没有学历没有手艺,想要让两个女儿过上更好的日子,他也只能像父辈一样接受长期与家人分离的现状。去年春节后,他把妻儿留在老家,和岳父一起到广东惠州做起了水电工,零零散散接一些活儿。
“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以前对很多事情没有概念。”回想起当初辍学的选择,焦林华说话变得有些模糊。“父母又离得太远……”车厢晃得厉害,焦林华有意无意地低头翻看起了手机。
“他们错过了你的成长,对吗?”
“……算是吧。”他回应了,虽然依然低着头。
焦林华走过的路,生于1990年的黄斌也都走过。正因为此,自己的女儿出生后,黄斌宁愿让妻子辞去工作,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照顾。外出务工13年,绕了好几条弯路,黄斌现在是深圳的一名货车司机。虽然工作还算稳定,但一家人房租、吃喝都要靠他负担,“实在没能力规划未来。”
听到这里,一直和记者在一起的余江突然想到了从深圳出发前,深圳市四川达州商会会长肖飚拜托他的一件事。
肖飈的企业里有不少在深圳的川籍农民工,“但时间长了,他发现农民工,尤其是新生代务工者大多没有职业规划,由此产生了流动性过高、手艺不精、职业精神欠缺等一系列问题。肖飈希望工会能就此展开有针对性的培训。”
这样的诉求出自一位民营企业家之口,余江有些意外。他觉得,这说明同样的问题在用工市场上已经非常普遍。一方面,我国正在大力进行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另一方面,新生代农民工职业技能不足、职业目标不清晰、职业忠诚度不够。余江认为,要解决这一矛盾,既需要完善职业教育体系、制定科学合理的培训计划,也需要社会各部门尤其是企业的高度配合和农民工自身的努力。
“每个人都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但无论是客观要求还是主观意愿,新生代农民工都不应该再走祖辈父辈们的老路,那是走不通的。”
抵达——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下雪了!”有人惊呼道。随着列车不断北上,1月10日傍晚,车窗外竟飘起了雪花。
卧铺车厢里,68岁的崔仕清静静看着久违的飘雪。床边的走道上,堆满了他和老伴儿的行李。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崔仕清最后一次在春运时返乡。恰好赶上返乡专列,像是一份专门为他准备的“封山”大礼。
在外待了那么多年,崔仕清依然习惯挽起裤腿,走到哪儿都穿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进站时,他用凉席做扁担,肩挑手提了4个大包裹,引得不少人侧目。而他老伴儿手里,还拎着好几个塞得满满的白色提桶。
行车途中,列车因为临停急刹车,崔仕清身旁的一个提桶被晃倒在地。手电筒、用了一半的洗发水、几管“肚子”已经完全“干瘪”的牙膏、刷头四边飞毛的牙刷……崔仕清的“宝贝”散落了一地。
“只要还能用的,只要我搬得走的,都要打包带回家。”老人认真地规整着凌乱。
崔仕清本来还想多干两年,“儿子家里两个孩子,生活压力大,我想再替他分担点。”无奈年纪大了,找到体力活的机会越来越少,左思右想,崔仕清决定告老还乡。
2019年上半年,崔仕清从未出过远门的妻子赵运玉搭乘顺风车从老家去了惠州。家里人本希望老两口能到处转转,哪知崔仕清一天也不肯错过开工,直到返乡前,赵运玉都没离开过出租屋附近。
“旅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但赵运玉感到很满足,这次回家,乘电梯、坐火车、睡卧铺,对她来说都是人生中第一次,“这辈子就算是开过眼界了,说到底,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哪里都不如家里好,这个理,蔡建平和杨顺燕这对年轻夫妻也知道。虽然口中说着“回家难”,但他们已计划好要回达州打理一间自己的服装店,陪着两个孩子长大。租店、装修、铺货……杨顺燕算过好多次,差不多得攒下将近20万元,“一切顺利的话,5年内就能实现。”
从南往北,从沿海到内陆,车厢外慢慢渗进的冷空气,提醒着K4732次列车的旅客,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在列车上的第二个清晨,来自达州宣汉县的伍玉述兴致勃勃地给大家展示了他的“重大收获”,那是他在深圳拆旧凿墙时捡到的一副装饰壁画。“别人丢掉的东西还要带回家”,周围响起一阵哄笑。伍玉述不管那些,自顾自地又小心翼翼把壁画卷起收好。
“多好的一幅画,气壮山河!”伍玉述说,他要把画挂到家中墙上,时刻提醒自己:再难的工作再累的活,也是在打江山,没有坚持不下去的理由。
1月11日上午7时55分,历经近29小时车程,K4732顺利抵达达州站。迎接返乡专列的工会干部早已在外等候,“欢迎回家”的横幅被高高举过头顶,站台上,蓝天和阳光都刚刚好。
车门打开,人们一涌而出:“到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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