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野渡
野渡,顾名思义,野外、偏远,人迹稀少的渡口。
离老家一里地,也有这样一个渡口。一条宽约两百米,常年清澈见底、不枯不竭的小溪,从西向东流入大河;一条宽有千余米、波澜壮阔的大河直奔小溪而来,二水合一,“霍”地一个拐弯,逶迤而去……
经年累月后,两水相汇处,便水冲浪淘出三个隔河相望的码头,其名也随了附近一座古刹而称“观音溪”。
观音溪,位于渠江流域中下段。岸边,常常停着一只芦苇篷小木船,一对桡子静静地横搁在云水间,映出悠悠的影子,像蜻蜓的翅膀……
清晨,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若依稀听到两声轻唤:“过河,过河!”缓缓地,必定有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大河吗小河?”这多半是赶早场或去亲戚家帮忙的人;早饭后,听到有人大叫:“过河——过河哟——”则大多有二三邻居同行,要去街上卖了鸡蛋鸭蛋称盐打油,待到中午时分,几个人才一路说说笑笑手提肩扛、背着背篼挑着担回去,里面装的是儿女眼里的阳光、老婆心头的日子;夜深人静,忽闻悬崖上连声高喊:“过河,过河!过河吔!”这时候,多半是家里有急事,应答也不同:“来了!”接着就响起短促、有力的划桨声;也有连喊数声不见回应的,一般是前边有人背的挑的太多,不想登悬崖绕山路,叫船送到五龙桥弯里去了,过河的人会朝岸边或正在撒网的渔船求助。对年龄长的说:“万老汉,来推一下哟!”“彭老汉,来帮一下忙哦!”对年龄小点的直呼小名:“张牛儿”“黄狗儿”“李二娃”。对方见是熟人,才放下手上的鱼网,摇起形如柳叶儿、比渡船快一两倍的小船来,把你送到对岸。
摆渡的人,不得提一个“钱”字,过河的人,自会比渡船多给点的。平常二分时,给三分;五分时,给六七分。下次遇着渡船不在,只要你一喊,对方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鱼网就划过来。若是贫困家庭,给上一个鸡蛋半把小菜,不管是渔船还是渡船主人,都客客气气:唉,手上紧就算了吧,还送啥子东西哟!有人没钱或忘了带,也会一笑了之,好,下次补上,慢走慢走啊……真的下次忘了,摆渡的人也不再问,压根儿像没这事。
水上的人,凭水为路,吃的是一口义气饭,谁都不会鸡肠小肚。
倘若碰上谁家小孩溺水、两口子吵嘴寻短,无论是谁摆渡,都得以最快的速度划去,俯身一拉,或一根竹竿伸去。如是对方已沉入水里,摆渡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水性都十分出色,衣服一脱,一个猛子钻下去,短的三五分钟,长的七八分钟,才从远处“哗”地冒出水面。被救的家人,送来一篮鸭蛋,或提来两瓶白酒,以示感激;也有路途隔得远,连一把面条半碗米也没送的。但摆渡人再见到有人落水,即便是曾经骂过仗打过架的冤家,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把对方救起来……
其实,观音溪是个小码头,加之多了两爿悬崖、一条小河,常年还冷冷清清。只因上游南江、通江和宣汉、达县一船船木耳、黄花、黄连、天麻等山货运往朝天门、汉口、黄浦江码头,需从这经过,然后逆水运回煤油、盐巴、布匹等日用品,也得从此返回,大家才知道这个码头。
常言道:“跑长途船的人,命若浮草。”当年渠江、嘉陵江、长江,少有闸坝,一路险滩几十、石礁上千,仅观音溪附近就有浪八滩、金锣滩、凉滩和切马(青蛙)石、鲤鱼石、鹞子石等。特别是掌舵的后家长、摇艄的前家长、岸上的首尾两名老纤夫,对沿河两岸的水深水浅,哪里水下有暗礁、下几寸几尺,哪里是洄水、漩水,是倒流、泄流,一清二楚。如在洪水天,顺流行船放筏、一日千里者,十之八九是有钱人请的高人掌舵,连船上一个小桡工,也艺高人胆大,水涨水降,河道详情,了如指掌。外舵内舵,不敢有丝毫犹豫;满舵半舵,极讲分寸;急舵缓舵,全在把握。很多地方,都能听到擦礁而过的“噗噗”轻响,那是至高的境界,又是危险的信号……
据爷爷讲,解放初期,他帮人放货到武汉,时逢顺洪顺风,一路六尺宽、二丈九尺六高的船帆满放高挂,连六把桡子也歇凉作了“翅膀”(左右对称横搁),只七天四夜(滩陡礁多段不能夜行)就到汉口。卸了货,半船布匹一装,在返回过青滩,上最陡、水最急一段时,岸上拉纤的四人,脚蹬手扒,弓成大虾,正一寸一寸过“门坎水”,突然一道鼓水涌来,船身向外一泄,被礁石拦腰折断,爷爷在船头撑竿,一下被卷入急流。老家长见状,顺手扔给爷爷一把桡子,爷爷借桡子浮着,一路避礁游过七八百米险滩,方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而老家长两手空空,却被暗礁撞晕溺亡。爷爷和同伴在码头讨下纸烛香钱,就地简葬了老家长,穿着讨来的破衣烂裤,一路要饭步行十三天,才回到观音溪。
而平时,头晚在上游三汇、土溪、临巴和下游鲜渡、琅琊、肖溪连路泊宿的船只,每到鸡叫二遍,才开始从这里陆陆续续经过。从早饭到夜饭之间,木筏竹筏、渔船货船络绎不绝,四季船帆点点,行船的号子声、打鱼吆老鸹的“梆梆”声、划桨的“叽嘎”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每到夏天,晚上屋里热得像蒸笼,蚊子密布,一把扇子摇着不停,浑身还被叮起疙瘩,队上的大人会带上大一点的孩子,去“嘴嘴”(伸向河心的山崖)上歇凉,大河风、小河风都汇聚在这里,通宵凉风习习,一觉睡到天大亮,满身的凉爽。
进入初中,我们成了半大人,手臂腿脚有了疙瘩肉,码头才是我们的乐园。游泳小河,来去连续三四趟不停歇,不喘不吁;比赛扎猛子,三四个小伙在小河边站成排,箭一般扑下,七八分钟不见人影,岸上的小伙伴会故意幸灾乐祸地叫喊“哦嚯,哦嚯!人——呢?”期待中,几个小伙才相继从对岸“哗哗哗”冒出水面,有的还顶着一头稀泥。倏地,随着一个个小漩涡,又都无影无踪消失在水下,一会,有人还奇迹般举着一条鱼浮上来。这个阶段,水性好的伙伴,对一千多米宽的大河,可轻松游个来回;有时看到长途船路过或渡船送人已到大河中央,只一声吆喝,个个猛扑狂追,几分钟到了船后边,吊在后舵上,手脚处于静止状态,任幽幽的凉在脚下轻拂,会突生出几分忐忑。此时,外地的长途船会笑着吼道:“扯到啥子,梆重!”本地的过路船或摆渡船,则笑骂道:“小心舵(堕)落哟!”实际是提醒,小心抽筋,莫天冲地冲。伙伴们“嘎啦啦”一阵大笑,才纷纷放手,转身连扒带蹬,还故意把屁股翘得老高,显示着出色的水性。
后来投身社会,随着尘世的浸淫,牵绊太多,便总喜欢一人去走走。工作压力太大,兀自漫步到悬崖边,点上一支烟,望着码头出神,让心绪随着河水走,静静地看青秀的山野、雪白的云朵、清澈的河水,不知不觉,心底、眼前也朗亮多了。虽然很多时候,一时不会发现真谛,但河水似已给出明确答案。时遇小人使坏、待遇不公,我会在夜饭前,来到河边走一走,然后,选个僻静处,像十七八岁那阵,绷绷腿,压压腰,打几套拳,再到极限地做一气俯卧撑,一通汗水流过,吸着清新的空气,星星在河里闪烁、月亮在缓缓移动,恍惚正走向黎明;与家人闹了矛盾,我常常爱在夜深人静,披衣而出,端上一杯清茶,兀自来到崖壁边,选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坝慢慢坐下,想想儿时,爷爷去对岸姑妈家我“赶脚”摔得满身是稀泥。有次一个小孩骂我,我凫水过去把他家南瓜剜个窟窿还撒泡尿进去。想一想母亲聪明、勤奋,凡事顾及长远,还有父亲少言寡语,却像牛一样受得累,比文化人都心细;有时也会想到初恋的聪明、多才,和老婆对这个家的默默付出、孩子的优秀。
待情绪平复些了,再看脚下,静静的小河依旧一水相隔,无言的大河还是那么宽远,摆渡的人虽是如此弱势、渺小,但渡船却如时光,无论走得急与缓,都会留下时间的波纹……
□蒋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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