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河南”那些往事

达州晚报 2021-02-23 09:26 大字

那些年,“跑河南”这几个字是一句流行语,在川东地区比较流行,后来甚至许多四川人都会说这句话。

“跑河南”原本是一个中性词,是指人跑向河南,后来演变为主要指代女人为生活所迫、外嫁或偷跑逃往河南方向了。“跑河南”这个外出和外嫁的群体中,既有明里跟着媒人牵线走的,也有日子辛酸过不下去不得不跑的,还有暗里被人唆使、甚至上当受骗被骗走的。先主要是嫁往有平原主产小麦等粮食的农业大省河南方向,后来到其它地方的也多了,但后来人们总爱把女人外嫁或外逃他乡的行为通称为“跑河南”了。

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在为生存而发愁。穷则思变,许多饿怕了的四川人做梦都想有一碗饭吃。很多四川未婚女青年,也想考虑自己的未来。为了有一口吃的,许多人被迫往外地逃,寻找新的出路,向往到那些有饭吃衣穿的地方。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襄渝铁路也逐步修通了,给川东带来了一定的交通便利和更多的人口流动,也给较闭塞地区的老百姓带来了更多的山外信息。听说山外还有很多平原地区,有更多的粮食吃,四川便接连不断地有人乘坐火车逃向了河南等地,许多女性也向往和选择找外省对象成家。先是未婚女青年通过介绍外嫁的居多,后来许多成了家的女性也为生活所迫,向往摆脱穷困,经人牵线,背井离乡,偷偷地逃出,跑到有粮吃的地方去了。

若干年后我们才知道,这其中有许多是自愿外嫁的,也有不少是听信“人贩子”唆使上当受骗的,抛夫弃子离家出走外嫁后反而生活更加艰难的也不少。也因此出现了许多骨肉分离、妻离子散的家庭,演绎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产生了许多凄婉的故事和婆家娘家为寻人而导致的矛盾。

当时,我生活在渠县一个人口多、收入差的家庭里,我身边的亲人和熟人,也有不少成为了“跑河南”故事中的主人,留下了许多辛酸的痛苦记忆。在那个年代,只要听到别人口里一说“跑河南”几个字,我心里就一阵酸楚,很不是滋味。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那时才开始发蒙读小学一年级,我们那个城北公社前锋大队,先是有几个未婚女青年被人介绍相约嫁往河南。后来,又人窜连人,有一些人跟着又走了。先主要是女的,后来也有男的,还有几起全家一起迁移出省的。先是到的河南,后来也有到陕西辽宁新疆等地外嫁或安家的。

后来,这个风气越来越盛行。为生活所迫,我们村和附近村的有夫之妻往外跑的也越来越多了,留下了许多残缺的家庭。

记得是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叫小毛,要到半期考试的时候,天气逐渐转冷了。可是小毛有好几天没有来读书了,后来听老师说小毛的母亲跟别人一起“跑河南”去了,他母亲当时都四十左右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外出找人去了,他要在家带弟弟妹妹。老师几次动员我们到他家去喊他上学,他却哭着说他不能再读书了。那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带着他六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到村口去眺望通往渠县城的那条大路,等他妈妈回来。天晚了,别人家都吃了饭睡觉了,他还抱着弟弟妹妹坐在寒风中等。他弟弟妹妹哭,他也哭,十分凄凉。他说要坚持等,他害怕妈妈想他们了,往回走,找不到路。

可苦苦等了几个月,小毛的妈妈依然没有回来,他就再也没有来上学了。再后来,听说他的父亲外出寻他妈,也死在外面了,他的弟弟妹妹被送给别人养了,他和他哥哥一起出去边乞讨边找妈妈去了。

我的亲幺姨也是在那个年代为生活所迫“跑河南”的,我先前并不知道这件事。这事大约发生在小毛妈妈“跑河南”的第二年,也记录了我家的一段辛酸往事。

我的幺姨当初嫁到了我家附近的邻队。我母亲说,有个亲姊妹走,一个亲戚一个靠,这样又方便来往,又方便有个帮助和照应。我至今记得那个老实的幺姨父大名叫长合,年龄偏大,其貌不扬,背还有些驼,住在苟渡口码头的半山坡上。

由于苟渡口靠山临河,渠江河面开阔,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达县专区水文系统在这里陆续修建起了渠县比较著名的苟渡口水文站,拉有一根较粗的钢索横跨渠江河,用于在涨水期间套稳船只观测水文。在修建水文站办公用房、观测房等建筑时,不仅用上了砖瓦,还用上了当时较为紧缺的水泥等,水文站还有一部少见的手摇电话。而我的幺姨父家就靠近水文站的围墙,是一个靠水边半坡修建的低矮的老式穿斗木梁小瓦房,虽有些陈旧,部分墙壁都毁坏了,但在当时已经算好的住房了。

那时,生活比较困难,我最高兴的就是往幺姨家跑,那是我充满苦涩童年中最快乐的事情。可是,人世间总会有很多不测,由于我的幺姨父是个驼子,天生有残疾。我幺姨嫁给幺姨父多年没有生育,后来仅捡养了一个小女孩。特别是幺姨父的母亲是当地出了名的“刀子嘴”,幺姨也是一个典型的嘴不肯饶人的直人,常和她顶闯。两强相遇,婆媳关系一直很不好处。

一九七六年的腊月,我和母亲走完亲戚往渠县回走的时候,父亲已经到路上来接我们母子了。父亲告诉母亲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幺姨不见了,幺姨父来家找过了,问我们看没看见。回家后,我的父母也到幺姨父家去,一起到其他的三亲六戚家去找,始终不见人,但觉得幺姨寻短见的可能小。幺姨父又和他的弟弟姐夫妹夫等一起,到我清溪望江的二姨家和几个舅舅家去找,找了很多天,依然没有幺姨音讯,大家推断多半是跟人“跑河南”了。我母亲也发动我们全家人去找,亲妹妹不见了,也怕有个三长两短,始终也没找着。但我幺姨父家始终不相信,说亲姊妹间怎么不知道,是我母亲瞒着他家的。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那段时间,我幺姨父家曾找人在渠县所有的车站、码头去找,也还连续多天晚上安排人在我们家的草房屋后的檐沟里偷听我家里人的谈话,还造成许多误会,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可是,当我还在幺姨不知所踪的阴影中,没有完全走出来的时候,我家又发生了一件如地震般震惊的事。一九七八年的三四月份,我家的亲二嫂跑了,丢下了不足一岁的侄儿。

那些年,我家很贫穷,住的仅有几间茅草房。我有四个姐姐,两个哥哥。特别是我的两个哥哥,家贫没有读多少书,很难成家。我大哥勤劳善良,厚道老实,快到三十了还没处对象。我的二哥虽从小就是一个“天棒”,别人摸不得的他敢摸,说不得的他敢说。但二哥人长得高大,五官方正,学过几天石匠,有些气力。还被集体选去修建过湘渝铁路,外出见过一些世面。所以回本队后,就有人给我二哥做媒。当时和我们邻公社的河西公社的一位姓张的的姑娘不嫌我家穷,愿意嫁给我二哥。造成了二哥先于大哥成家的结局。

新婚初期是甜蜜的,但不久后我二哥文化少、性格粗鲁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夫妻俩经常发生矛盾,甚至半夜争架打架。很多时候是我的父母亲骂我二哥一顿,团方四邻两边劝说一道,然后是吵的吵、骂的骂、哭的哭、劝的劝,大多时候要闹到天亮。这让当时正在上学的我和两个姐姐长期深夜睡不好、睡不成。家里又穷,矛盾是非很多,面对这种情况心情很压抑悲伤,二天上课精神也恍惚。

过了一段时间,二嫂怀了孩子,二哥因为要当爹了,打我二嫂、发生吵闹的次数也少了一些,全家人生活暂时平静了一段时间。

一九七七年夏天,二嫂生下了我的侄儿小刚,一家人虽忙些,但也增加了很多快乐。可是,事物都具有两面性。生下孩子后,又要带孩子,又要干社里的农活,家里经济又紧,二哥和二嫂之间的矛盾又越来越多了,夜里经常打架骂架。贫贱家庭是非多,缺吃又少穿,矛盾不断,看不到什么未来。我也时常在想,不知这种痛苦的日子何日才能到头。

一九七八年的农历三月,田地里的麦苗儿才刚从寒冬里转青生长不久,因为才和二哥吵过架,二嫂丢下侄儿回了娘家去。我们以为像以前一样,夫妻闹矛盾后二嫂赌气,回娘屋一两天就要回来。可这次却一去几天不复返,丢下了我刚满半岁的还未断奶的侄儿饿得嗷嗷直哭。

母亲照例是先把我二哥痛骂一顿,叫我二哥到二嫂娘屋里去找,同时也要想办法为我侄儿找吃的。天要黑的时候,我二哥回家了,说我二嫂不在她娘屋里,他们娘家人都说不知道,还要问我们家要人,并责怪二哥光打人,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还要打官司。我家一下觉得问题大了,母亲急忙安排父亲、大哥、二哥等四处去找,也发动其他亲戚去找,还马上向生产队和大队报告。我们家的人和几个得力的亲戚把能够去的车站码头、大街小巷及三亲六戚处都走遍了,有一丝讯息的地方都去守候和打听了,均一无所获。时间都过了好多天了,二嫂早已不见踪影,哪里还能找到,最后确定二嫂一定是“跑河南”了。

二嫂跑后,我二哥的名声更加不如以前了,想再在附近找个合适女人成家也更加困难了。没过多久,他就把侄儿甩给我们家,外出了,真有点像是云游四方,很多天才回一次家。二哥一方面是“转乡”做点石工手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我二嫂和打听其下落。过了几年,我二哥给我说,他已在我原二嫂父母家找到了一封信的信封,找到了我二嫂跑的地方,不是“河南”而是湖北省汉川县,但没能力去找回。

……

时间可以冲淡和改变一切。又过了多年,我失踪的幺姨还真的回渠县来了,我也才知道,当时我的幺姨确实是跟人“跑河南”了,还生了两个女儿。她回来时,早已物是人非,我的驼子幺姨父已经去世了,他们两个捡回的养女也出嫁了。

那个年代,我身边“跑河南”的事例太多。改革开放后,中国进入了新的时代,生活逐步好转,“跑河南”的事就很少发生了。特别是这些年,农民过上了更加幸福的生活,即使有一些异地婚恋,也用不着暗地里,大多是双方自愿或明媒正娶了。

“跑河南”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现象,烙下了特有的历史印痕,留下了一段段辛酸往事。历史不会磨灭,生活会有对比,欣逢盛世的我更加珍惜如今的美好生活!□郑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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