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不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电影《寻羌》观后记

阿坝日报 2020-01-10 02:06 大字

“我曾说过的这句话或许恰如其分:先前的文化将变成一堆废墟,最后变成一堆灰烬,但精神将在灰烬的上空迂回盘旋。”

——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

■施文忠

优秀的人文作品——不管是小说、诗歌、绘画、音乐、建筑、电影、戏剧——必须有一个共同特征:打动我们!拨动我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检视我们久违淡忘的初心,启发我们超越现实——哪怕是一小会儿——敬畏某种壮美或优美,引发我们对生存的世界极其荒谬、往往遮蔽的真相提出追问……

有幸观看了纪实电影《寻羌》,老实说,被震撼、被击中了。

这是一部非常值得一看的纪实电影,一部反映羌人信仰与生活、精神与现实、古老与当下剧烈冲突并顽强探寻出路的优秀电影作品。

扮演中华民族多民族血缘融合而形成的“输血机”、至少六千年以上历史记忆和独特人文标识的羌族,迄今为止,并没有很多经受得住时光打磨的人文书写。为了把这群生活在岷江上游崇山峻岭中的氐羌后裔,在2008年5·12那场巨大灾难后的生存现状作一个如是表达,著名川籍艺术家高屯子老师及其团队,历时十年跟踪拍摄,完整、精确、客观、冷静地为我们记录了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竞赛场边一直围观而没有积极参与的族群遭遇危机——现实、精神、过去、当下的危机——的浮世绘。

龙门山断裂带那一场天崩地裂的地震,改变了无数的家庭和族群。原有的村寨已经不适宜继续居住,就在2008年,政府当机立断,开始动员搬迁。这群在四川阿坝州汶川县夕格村世代居住的羌人,不得不面临整体移民到成都平原西缘的邛崃市南宝山重建家园的问题。

物质的搬迁不是问题,政府已经为他们考虑得相当周到,但真正的危机在于故土上空盘旋的那些神灵、那些护佑每一个羌人从生到死的信仰——这是这个民族精神的真正家园——何去何从?

今后,生于斯、埋于斯的那些“祖老先人”谁来祭奠?

在“别人”的土地上,这群古老的羌人魂归何处?

如果物质世界的巨大冲撞尚且可以调适,迁徙到相对富庶和现代的成都平原的年轻人——古羌人的后裔——心灵的家园会不会就此湮没,就此粉碎,直至再也唤不回来?

至少,在老人的眼里,很大程度上,这群年轻人会进入一个停摆、思考、选择,甚至“装睡”的时段。

也就是说,对古羌人而言,离开世代生息的家园,精神和信仰的未来如何摆放?

这种对过去生活的放弃,必然是一种对既往文化的否定,哪怕这种否定是善意的,是必要的。他们能不能接受?

他们所有的文化都依附在具体而微的器物、图像、场地、庙堂、宗亲、嫁娶、服装、语言、咒语、记忆、想象……之中。

这部纪实电影主人公杨贵生就是一个“释比”。他和他那一代同龄的老人,面对这种无可奈何,除了服从,除了接受,又能做什么呢?又该做什么呢?

在离开故乡的那一刻,他们几家老人有个共同约定:待新家建设好后,一定要回到故地,把仓促来不及带走的神灵、神庙等,恭敬地请到新家,继续和生者同生共死,继续同在。

2017年,九年忙忙碌碌、定居新居新寨的生活后,这群老人,对于山下的生活“只有汽车和火锅的味道,没有神灵,甚至没有鬼的味道”,产生了诸多的不满和惶恐。清风徐来,翠竹满山,年月日渐流逝,老人日渐凋零,青年慢慢懒惰、颓废,魂魄何处安息日甚一日地困扰着他们。

蓦然想起当年的承诺,于是,不安、焦虑,自责、忏悔甚至恐惧一齐涌上心头,终于,这群上了年龄的羌族记忆共同体下定决心,要再次翻越崇山峻岭,完成当年的承诺,去告慰羌人的先祖、重拾那些绝不能遗忘的信仰。

当他们踏上高山之巅的小路,站在已成废墟的旧日家园时,触目可见,一片荒凉破败。那些伴随他们成长的羊肠小道上的欢歌笑语,那些只能在镜框里注视他们的亲人面容,那些朔郊寒风中群鸦栖息的枯枝衰草,那些让他们挺立在天地之间心安理得的信仰根据,在失去了真实肉身的烟火供奉和私密交流后,全都随风而逝,坠入虚空。

这种苍凉,不仅仅靠低色温、大特写、原音、微距、长焦广角构图等摄影语言表达出来,而是通过强烈的时间对照,心里暗示、人物对话、用词变化等,次第解开,带来巨大冲击。

作者没有画外叙述,一切,交给了观众。

交给观众什么?

《寻羌》主创有一个重大暗示,那就是“寻”!

寻什么?唤醒和召唤什么?我们缺少和丢失了什么?——信仰!祖祖辈辈生息在灵魂羁所的那份信仰。

都知道,信仰和敬畏往往同在,执守和虔敬往往孪生,站在政治正确的立场上,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现代人很大一个特点便是缺失敬畏、缺失信仰。

影片结束,在第一时间的哑口无言和隐隐作痛后,我却陷入另一个思考:都知道今天信仰处于危机之中,可仔细一想,信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祂又不处于危机之中呢?

信仰危机,岂止是今天的问题!

第二,社会上多见鹦鹉学舌,反复强调“中国人没有信仰”,难道羌族、藏族、回族、维吾尔族、蒙古族、傣族、彝族、土家族、侗族、苗族……不是中国人?

第三,即便把这个问题聚焦到汉族,“礼失求诸野”,星散在全国各地的歌谣、口诀、格言、春联、牌位、私塾、祠堂、姓氏、祭祀、节庆、丧葬、风水、亭台楼阁、琴棋书画、乃至文字、诗歌、汉服……哪一项又不意味着和古老文明的有机链接,哪一项表明这个民族已经彻底和祖先、和圣贤决裂而分道扬镳?

在高屯子老师的镜头里,面对群山、面对灾难、面对迁徙、面对现代社会系统性管理无所不在的介入和干扰、面对后生晚辈跟古老传统渐行渐远的无情事实……羌人,究竟如何请回神灵,如何表达忧伤,如何留存信仰,如何告别历史,如何迎接未来……每一个细节,每一节对话,每一炉炭火,每一杯咂酒,每一串热泪,每一幅背影,都恰到好处,收放自如,让人拍案叫绝。

古老民族在今天这个时代如何调适并扬弃民族文化,语言文字、宗教信仰、民俗生活方式这三大系统如何与现代性求得和解,一直是一个世界性课题。近年来,当代中国艺术家们后来居上,拿出了很多不亚于欧美人类学专家的作品。

高屯子老师这部《寻羌》应该是第一流的,是佼佼者。

从该片在海外获奖入展的火爆程度也可见一斑。

更重要的是,中国人,在一百多年前开始的现代化发展历程中,逐渐积淀而成了强烈中国式叙述思维、叙述风格、叙述角度、叙述理想。不同于西方中心论、种族优越论、价值观优越感,中国的人文工作者,从一开始,就没有照搬欧美人类学定理、公式,而是植根于自身漫长而厚重的历史记忆,这一点是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望其项背的。展开描写,在天下一家,民胞物与、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念中展开钩沉索隐,并进而探索出多种形似西方却魂在中国的人类学当代表达。

在《寻羌》中,我们丝毫看不到羌族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落后”,看不到一个高高在上俯视这个族群的指挥、指导性摄影语言,看不到汉民族思维——毋宁说是现代性思维。看不到对古老文明的粗暴插入,更看不到那种文青、小知式的对田园牧歌生活的意淫与误会。

一切都真实地存在着,一切都公允地发生着,一切都安然无恙、顺其自然地流淌着、奔涌着、转化着。

而这一切,就在我们身边,该片所有场景、所有对白、所有低沉的追问,对我而言,都非常熟悉。汶川的夕格村,邛崃的南宝山,灾后重建的“一针一线”项目(在宽巷子一针一线馆、在金沙高屯子工作室,我还为该项目团队的年轻人讲过一年多的国学),无一不是昨日重现,百感交集。

正因为熟悉,我们反而欲哭无泪、无话可说;

正因为了解,我们最好静观其变、道法自然。

任何一种对古老民族文化未来走向的预测和指导都是肤浅的,任何一种对于古老信仰和伦理的规划和点评都是苍白无力的,都是思想定式——不管是直线史观、循环史观、螺旋形上升史观、熵变递减史观的不自量力。

这些思维定式很少能够完全自洽,大多都会有无穷反证站出来击穿。

在一个生息繁衍至今已逾六千年、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沧海桑田、物换星移的民族面前指手画脚不是一种狂妄又是什么!

我,尊重羌族,相信羌族,也真心诚意地尊重和相信羌族古老的文明,必将在当下社会学、人类学叙事中调适出一条光明、光荣之路。

一念及此,“寻羌”之“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安住灵魂,省察自身,和羌族、和许多跟羌族同样的古老民族一道,守望相助,不离不弃,共同迎接人类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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