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街子,跌落在深山的镏金岁月

今日崇州 2011-12-30 15:56 大字

德国建筑师恩斯特·柏石曼1908年摄于古镇街子●何文君

绵延五百余里的邛崃山脉,是四川的一条重要界山。它既是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分界线,也是岷江和大渡河的分水岭。同时,四川的农业和牧业也以它为分野。东面是沃野千里的四川盆地,西面是雪山和海子映衬的辽阔草原。这列山脉虽然名曰邛崃,其实大部分并不在邛崃市境内,它像上帝划出的一道巨大无比的弧线,从都江堰斜斜地一直拉到了天全。

在构成邛崃山脉的若干山峦中,青城山便是其中之一。论高度,青城山远不及邛崃山脉主峰霸王山5500多米的伟岸;论险恶,青城山比不上红军曾艰难翻越的五月飞雪的夹金山;论重要,青城山或许不如扼川藏公路咽喉的二郎山。但是,若论风景之秀美,人文之遗存,青城山则远在霸王山、夹金山和二郎山之上不知多少倍。青城天下幽,作为道家的发祥地,青城向来享有秀绝人寰的盛誉。不过,人们在说到青城山时,最容易联想到的往往就是它作为道家洞天福地绵延千年的香火,以及千年来岁月流转沉淀下的深厚人文背景,当然还有那些层峦叠嶂,像绿色的排浪一样扑向天边的无边群峰。于我,却独爱青城外山的一座并不算知名的小镇。

这座小镇位于青城外山,因为远离了盛名之下的青城山旺盛的香火与一年四季如同潮汐般的人流,从而保留下了一份绝缘于都市,也绝缘于火爆景点的宁静与安详。这座小镇静静地跌落在青城华章的岁月深处,它背倚青城山,脚抵味江河,千载时光从它无边的落寞中一掠而过,而它,仍然保存着旧时的容颜与呼吸。它,就是街子古镇。

街子离我的老家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我记得少年时第一次随父亲去街子的情景。记忆中的街子古镇,街头巷尾总会看到高大的银杏树,尤其是靠近味江河的地方,遮天蔽日的银杏树把夏日的暑气慢慢滤去,只剩下树上的蝉儿在一个劲地鸣叫。“鸟鸣山更幽,蝉噪林欲静”,我能感觉到我所面对的绿色的山峦像是一座进入了禅境的空山。而宽不盈丈的小街,两旁是一些简陋古老的店铺,人们依然从事着一些古老的营生:打铁的,做糖的,编草鞋的,弹棉花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从容,仿佛时光的脚步从别的地方走过去时,有意无意间把这里给遗忘了,从而让这座古镇永远地沉睡在旧年代的弥天大梦里。

这是一座有历史的镇子。查资料可知,早在遥远的唐代,这里就已经是一个宜于人居并有着相当发达文化的地方。街子原名横渠——它的得名,是镇子横跨从青城山麓流淌而出的,清洁的味江河。作为岷江的一级支流,味江河显得有些小巧。一年四季,除了偶尔的洪水天气外,绝大多数时候,它就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淙淙的流水从山林间流淌而来,在古镇边上绕个弯,像是不忍心打碎古镇亘古以来的宁静,又悄然地折了过去,直到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汇入水量丰沛的文井江,开始了它更为遥远也更为波澜壮阔的新旅程。

“天下名山僧占多”,为了将佛法永存,为了无扰清修,历代高僧大德总是将他们的道场建立在那些风景优美且远离市声的地方,而街子和它周边那些青翠欲滴的山峰,无疑是修建庙宇弘扬佛法的上乘之选。于是,历代的修建与毁弃之中,街子至今还保存着以始建于唐代的光严禅院。

如同光严禅院一样成为古镇地标建筑的,还有一座古老的字库塔。这座高达150米的字库塔建于清朝道光年间,已经足有100多年历史。字库塔用石条、石墩和青砖建成。塔体呈六方体形,分五层,最上面的四层外墙刻有“白蛇传”等壁画。什么是字库塔呢?原来,中国民间一向对文字非常敬畏,推而广之,对写有文字的纸张,也敬若神明。因此,凡是写有字的纸张,哪怕是已经作废的,也不能随意抛弃。否则,亵渎者就会遭到眼睛失明的重罚。而字库塔,就是那些写有文字的废纸的归宿地——在塔的底部,将废纸集中起来,统一焚化。

与光严禅院一同见证了唐代街子兴盛的还有一个诗人。如今,这个诗人的塑像就站在古镇入口处,像是在代表古镇欢迎每一位造访的不速之客。这位诗人叫唐求。与许多诗人都想通过自己的诗作显赫于当世或是留名于青史不同,唐求是一位彻底的隐士——他的这种隐逸精神,与街子掩藏深山的气质不约而同。唐求生活在唐末五代十国时期,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混乱年代,那时候,街子已经从镇升格为永康县的县治所在地。但可以想象得到的是,时光回溯到一千多年前,这个掩映于青城山中的小镇,虽然是县城,但规模绝不会大,居民绝不会多。说到底,可能还比不上今天的一个小乡场。唐求眼见乱世来临,就带着他心爱的书籍和古琴,躲进街子作了一名隐士。王建占据四川,建立前蜀政权,慕名派人请他到成都去做官,但唐求看破红尘,婉拒了王建的邀请,继续在深山里的这座古镇上过着诗酒自娱的生活。对于他来说,诗歌不是通向名利场的桥梁,而是打开心灵之锁的钥匙。因此,写诗于他而言,是一种天性般的生命的需求。唐求每构思好一些诗句,就把它写在纸条上,再把纸条捻成小小的一团,顺手塞进手边的一只葫芦,从不轻易给别人看,即便至亲好友,也不知道他到底写了多少诗,诗里都表达了些什么。对当世和后世来说,唐求都是一个神秘的影子般的诗人。当时,人们把他称作唐山人或是唐隐。暮年,唐求身患得病,自知不能起复,于是,他趁着还能行动,蹒跚着来到清澈的味江边,把那些葫芦一个个地投进水里,眼看着葫芦随波逐流,渐行渐远。唐求说,如果它们不沉没,捡到它们的人,就会明白我的苦心了。当这些葫芦一路漂流到下游的新渠时,当地人发现了这些半沉半浮的物什,一下子想起了住在上游的唐求:“这是唐山人的诗瓢啊。”于是乎,这些人划着扁舟,将葫芦打捞上来;于是乎,唐求在寂静的山居岁月里写下的诗歌,一小部分得以流传人间——这一小部分就是收入《全唐诗》的三十五首。至于唐求原本写了多少,还有多少葫芦在味江河中沉没,就永远没人知道了。

元代文艺理论家辛文房在他那部著名的《唐才子传》里,对唐求的诗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唐求的作品“气韵清新,每动奇趣,工而不僻, 皆达者之词。”在唐求的诗作里,有不少作品都反映了它隐居街子,远离纷争人世的闲适与淡远。比如这首《送友人归邛州》:“鹤鸣山下去,满箧荷瑶琨。放马荒田草,看碑古寺门。渐寒沙上雨,欲暝水边村。莫忘分襟处,梅花扑酒尊。”又比如这首《和舒上人山居即事》:“败叶填溪路,残阳过野亭。仍弹一滴水,更读两张经。暝鸟烟中见,寒钟竹里听。不多山下去,人世尽膻腥。”尽管远离了福贵荣华,尽管过着野蔬菜根的清贫生活,但唐求的精神是富足的,唐求的人生也是悠然的,淡定的。唐求有个好朋友叫李洞,有次酒后为唐求写了首诗,叫作《题唐山人》,相当于用文字给唐求画了幅速写:“长须垂似发,席帽皆见疑;醉眼青天小,吟情太华低。千年松绕屋,半夜雨连溪,邛蜀路无限,携琴独往时。”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寻找到这位千年前的隐者在小镇留下的足迹了。我们惟一可以确认的是,眼前的这一抹抹黛色的青山,以及山中的花开花落,脚下的这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以及溪水中的鱼来鱼去,都是唐求曾经见证过,并一直等上了一千年,等待我们重新见证的。而今人所建的唐求广场和维护修缮后的唐公祠,既寄托了我们对一千年前一个诗人的怀念,也寄托了我们对一千年前一种清洁自觉的生活方式的艳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街子的群山既养育过唐求这种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独善其身的隐者,也养育过敢于奋起抗争的农民起义领袖。历史上,四川曾爆发过多次农民起义,但无论从规模还是影响来说,最大最重要的都要数王小波、李顺起义。而王小波和李顺这对兄弟,就是在街子发动起义的。

王小波、李顺起义爆发于号称治世的北宋初年,这有些令人意外。因为,历史上较大的农民起义,往往都发生于一个王朝崩溃的时代。原来,四川一向以手工业和茶叶贸易著称,宋朝官府在成都设置了“博买务”作为手工业品和茶叶的专卖机构。博买务的设立,的确为宋朝政府增加了收入,但对四川尤其是成都平原一带的手工业者、茶农和小商人而言,无疑是没了活路。在政府这种竭泽而渔的压榨下,他们纷纷陷入了绝境,对政府的不满情绪像沸腾的岩浆一样在底层流淌。

宋太宗时期的一个退休的政府官员在给儿子的家信中,曾经谈起过当时的社会现实,他深刻地指出:“政府杀鸡取卵的政策,最后只会导致一个最严重的后果,那就是既没有鸡可杀,也没有卵可取。可惜,主事的官员们感觉良好地坐在衙门里,还认为天下是太平盛世。我敢断言,耸人听闻的变乱很快就会发生了。这个世道将会被弄得不可救药。”

可惜的是,一个退休的小吏能够看清的时局,到了高级官员和他们伟大的圣上那里,却总会得出与现实完全迥异的判断。只有当那些来自底层的怒火熊熊燃烧之时,他们才会心惊肉跳。

公元993年的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日子,街子茶商王小波已经深刻地意识到,除了起来反抗,和反动的政府拼个鱼死网破外,已经没有其他路子可走了。

王小波揭竿而起,让附近的农民看到了一线生机,他们纷纷加入到造反者的行列,官方所修的史书上也不得不承认:“旬日之间,归之者数万人。”随后,王小波率军北上,进攻江原(今崇庆东南)。在与守军的激战中,王小波身先士卒,不幸被流矢击中前额。当天,王小波伤重而亡。王小波死后,农民军公推李顺为首领,继续四处征战。

公元994年初,农民军攻克汉州和彭州。该年1月,四川最重要的城市成都也被农民军攻克。在成都,李顺称大蜀王,改元“应运”,设官置署,并铸造“应运元宝”(铜钱)和“应运通宝”(铁钱)货币。

后来,成都在宋军的轮番攻打下,城门被攻破,宋军进入成都,10万农民军大多战死。关于李顺的最后下落,则有几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法是李顺在城破的当天战死。第二种说法则声称李顺被王继恩军队生俘,随后被王继恩杀害。第三种说法认为,李顺既没有战死,更没有被俘,城破之时,他化装成僧人,成功地秘密逃出了成都。王继恩怕没有抓住李顺无法向朝廷交差,就抓了一个胡子很长,样子长得有点像李顺的人,将其杀死后冒充李顺,并向朝廷邀功。过了漫长的40年之后,在远离成都的广州街头,有一个老翁,被人认出就是当年曾轰轰烈烈的李顺,官府将这个老翁下狱后秘密处死于狱中。三种说法都有一些道理和证据,其中第三种说法曾得到了大诗人陆游和科学家沈括的支持,他们分别在自己的著作中对此津津乐道。年代的遥远,往事的模糊,我们今天已经不大可能真正弄清楚李顺的最后下落了。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历史的长河中,这位来自底层的四川汉子,在号称盛世的北宋初年,曾给了当政者一记当头棒喝……

从唐求到王小波、李顺,从光严寺到字库塔,岁月在街子镇千年流转,如同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为我们留下了那些或优雅或壮烈的传说。鸟儿已经飞过,天空不留痕迹,当我们如今走在那青石板铺就的古街,流连于味江河畔山高风急的日落,我们还能感觉得到,逝去的历史,已然成为这座古镇的灵魂,而有灵魂的古镇,它是不老的、不死的;或者,它将在我们的凭吊与怀念中,再一次变得鲜活而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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