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弹花匠
卢泽明熊伟/文
弹花匠是一个不起眼的手艺,人们也只有到了冬天才会想起它。即使是现在,一般人家买棉被(棉絮),还是愿意到做棉被的铺子去买,毕竟亲眼看着做的,放心,货真价实。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城市中传统的手工棉被和传统的弹花匠已基本消失。同时,传统的手工棉被也被机制棉被所取代。即使如此,现在也只有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才能看见兼弹棉絮的棉被铺子。
蒲江辛街是一条老街,因为在县城边缘,自建房多,这里原来有两家弹棉絮的铺子,一家是号的吴建国,一家是号的曹忠良。吴建国现在已不弹棉絮,改开面馆了。但作为“资深”的弹花匠,我们还是采访了吴建国,他也乐于给我们谈他的过去;今年岁的曹忠良与他妻子干弹棉被的活有十多年了。因为这个季节是他们最忙的时候,每天可以织床棉被,早上8点开门,要干到晚上点。问他们明年还继续干吗?两人却是一脸的苦涩。我们不知道他们明年还能否继续这一份既艰辛,收入又不稳定的职业。
吴师是“老文君”的传人
今年岁的吴建国坐在他现在的面馆里面,过了吃午饭那一阵高潮,下午的生意就清淡多了。谈起过去的弹花匠身份,吴建国一点也不尴尬,“做生意还是要做吃的生意,稳定些。弹棉花挣不了多少钱,灰尘还大。”看来吴建国对他现在面馆老板的身份还是满意的。感觉虽然辛苦,但与过去相比,“踏实多了。”他坐下来与我们慢慢聊了起来。
吴建国身材比较高,手显得长而大,似乎特别适合做弹花匠。人过中年,原本很有些个性和棱角的吴建国,现在已是面容和蔼,说话时带着笑意。
辛街是一条老街。可能地处蒲江县城边的缘故,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没有波及到此,街道得以保持原貌。吴建国就在这条街出生,度过童年时代,然后结婚生子。他弹了年棉花,算得上是一个老弹花匠了。他不无得意地说:“在蒲江,我弹棉花的时间最长。”
小时侯的吴建国不爱读书,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他们家把辛街临街的铺子租给了一个邛崃来的弹花匠,已经不读书的吴建国在铺子中进进出出,对弹棉花产生了兴趣。那棉花匠来岁,姓熊,吴建国叫他“老文君”,大抵是邛崃以卓文君闻名于世,八十年代又有文君酒盛极一时,故以“老文君”呼之吧。吴建国要学弹棉花,父母没有反对,于是在自家的房子里,吴建国开始弹棉花。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一弹就弹了几十年,成了一个“资深”的弹花匠。
过去,弹花匠不会固定在一个地点接活计,他们总是游走四方,也到别人家里去弹棉花、弹棉絮。过去手工弹棉絮的工具并不是那么复杂,他们只须肩扛背包和弹弓,就可以远走他乡,凭自己的手艺吃饭。那时在老街、在乡间,弹花匠们的身影是一道风景。“老文君”在辛街弹棉絮的时间不长,两年后就离开了。但老吴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那你是嫡传了?”我们有些幽默地问。“时间久了,看也看会了。”他却有些若无其事地说。弹棉花不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活计,但需要体力和耐心。说来也怪,不怎么想读书,毛手毛脚的吴建国,却被弹棉花牢牢地拴住了。“老文君”走了,吴建国就算出徒了,他开始了自己独立的弹花匠生涯。
年轻力壮的吴建国后来成为一个弹棉絮的好手,很快就在蒲江小有名气了。但是好景不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浙江的弹花匠来到了蒲江,他们的手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关键是他们棉花便宜,制作的棉絮也比四川的便宜。这样一来,四川本地人的棉絮便受到相当程度的挤压,吴建国的棉絮生意也渐渐凉下来了。我们问吴建国为什么浙江人一来就把你们的市场挤走了呢,吴建国对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更深刻地去思考,他只是说,他们的品质没有我们的纯正,可能是成本要低些吧。于是,当了几年弹花匠后,吴建国的棉絮生意终于做不下去了,他只好把弹弓的弦卸下来,先搁着,另谋生路,蹬起了三轮车。
面馆里又来一个人吃面,老吴去招呼了一下,又接着与我们聊了起来。浙江人在蒲江也没待太久,浙江的弹花匠慢慢从蒲江消失了。吴建国蹬了几年三轮车后,弹棉絮差不多快成为遥远的记忆时,他又决定重拾本行。可是手工弹棉絮已经不太现实了,弹花机上市好几年了,既节省人力,速度又快。吴建国买了台弹花机和配套的熨床。
弹花机具有“发泡”的功能,从一头塞进旧棉花,经过机器发泡,出来的棉花蓬松如同新的一般,这是弹棉絮最关键之处,有了弹花机后“弹”的过程没有了,被机器取代。新棉花铺在熨床上,电源一合,通过电机带动,熨床自动熨制,分钟就可以熨好一床棉絮,而手工用熨板熨制则要一个多小时;原来的手工钩线(网住棉被,固定棉花)要花一个多小时,机器时代就简单多了,现成的网纱将棉被罩住就可以了,一床五尺宽的被子用手工钩线最多要二两纱,机器制棉被所用网纱则可达三两多,显然后者要更紧密一些。质量还更有保证。
手工制作不简单
吴建国的弹花机还放在他家后面的侧房,“有人来看了,但价还没谈拢。”我们看了一下,弹花机的那个生产商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性小厂:眉山红旗机器厂,上面还有一个比较雅致的名字:吸尘梳花机。过去像吴建国这种型号的弹花机一套要元左右;他又给我们看他过去手工弹棉絮的弹弓,它静静地靠着墙角里,上面满是灰尘。但老吴说,有人曾出高价想买他的这套手工东西,但他没有卖,他说就是放在那儿朽了他也不想卖。毕竟作为一个“资深”的弹花匠,老吴对他的过去充满了怀念。
尽管制作新棉絮已或翻新棉絮完全依赖弹花机了,可吴建国的手工用具比如熨板还能够派上用场。以前,棉花弹好了之后,要压制成均匀的被子,所用的工具就是熨板。熨板是圆形的,与棉花接触的一面(正面)是光滑的平面,背面有一个手柄,可以双手持握。熨板大的直径达厘米,小的几厘米。吴建国常用的一个熨板直径是厘米,由于使用的年头很久(他从别的弹花匠手上买的),正面和手柄都磨得十分光滑,很有手感。这正是人与物之间经数十年的接触磨合而形成的一种高度和谐,手艺人就喜欢这种状态。
老吴说熨板是用当地的一种叫做“卷子”的树木做的。我们很想知道“卷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树,但老吴也说不上来,只说卷子树在秋天要结果,果子还可以榨油。又说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的记忆了,现在没人拿卷子果榨油了。应当说卷子木做熨板并不是很合适,因为它的密度不大,不是很重,还会生虫,我们发现他使用的这个熨板上就有不少虫眼。我后来了解到,“卷子”树其实就是无患子树,俗称肥皂树。无患子果实的洗涤性能、泡沫性特别好,超过了皂角。其种子油脂含量很高,榨出的油据说是可以食用的。
弹好的棉花要压成均匀的棉被,手工操作时要用熨板反复碾熨,使棉被紧凑成为一块整体,这是一个很耗体力的活。有时用双手都够不上劲,干脆整个人都站上去,双脚踩在熨板上,甩动腰部和髋部,使熨板转动,完成碾熨过程。说着,吴建国还站在那里给我们表演了一下,有点舞蹈的韵味。
钩线是手工的一道重要工序。用机器操作有现成的网纱,底下铺一张,上面盖一张,罩住棉被再碾熨一番就可以了。但手工就要复杂得多。钩线时插竹签的木板称为架子,架子所用的木料可以是枞木或松木,也可以是杉木,不是特别讲究。架子按照棉被的尺寸安放在棉被四周,架子上的竹签是等距离整齐排列的,每根竹签的宽度不足1厘米,厚0.3厘米,高在8、9厘米左右不等。按照0.9厘米左右的间距一直排满,一床4尺5宽的被子,围绕着它的竹签多到多个。这些竹签就是钩线时桩纱线绕过一根竹签牵到对面架子,又通过一根竹签绕回来,再饶到这边的相邻的竹签上,再被牵引到对面,如此反复,经线和纬线就钩妥了,纱网也就钩好了。钩线需要两次,第一次是在弹棉花前,钩好的纱线网放在下面,待弹好的棉花铺上去后,经过碾熨后再钩第二道线,这样形成网以罩住棉被。
然后还要锁边,即将上下两张纱网的边缘连接起来,这样,棉被就被完全网住了,棉花也被进一步固定住。最后把被子再熨一遍,这最后一遍碾熨一般是把被子放在地上,人踩到熨板上,开始那如同舞蹈般的甩髋,一个多小时后,一床新被子就“弹”成了。吴建国说这样制作出来的被子,不需要先用作一段时间的“垫絮”,直接就可以作被盖。
消失的传统弹花匠
就传统而言,做新棉被(棉絮)或翻新棉被之所以叫弹棉花,从事这门手艺的人之所以叫弹花匠,一般觉得是这“弹”的过程太有艺术性、太扯人眼球。其实不然,老吴对我们说,棉被做得好不好,最重要的是棉花弹得好不好。正因为如此,弹花匠的弹弓就是这门手艺最讲究的工具了。吴建国的弹弓长2米,弦长1.6米,是用杉木做的。他说,好的弹花匠的弓要用寿木来做,而且是从地下起出来的寿木,不是新鲜木料。其中的奥秘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弹槌则像一个大型的手榴弹,在一侧面削去一块,到头部止住,从而形成一个钩,用来钩扯弹弦。由于这种“钩扯”是反复进行的,因而要求弹槌的材质要坚硬细密耐磨。吴建国使用的弹槌是用油茶木做的,重达1斤半。弹棉花时,弹花匠腰间绑着一根木棍(背杆)从后背探出来,那张巨大的弓通过绳子连接在背杆上,被悬吊在空中。背杆被弓吊弯了腰,像扯着一条大鱼的渔杆,自然这背杆也是有材质要求,韧性要好。吴建国所用的背杆仍然是油茶木做的。弓弦是用生丝线做的,一般米长一根的生丝线售价元。
老吴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弹给我们看。久不使用的这一副弹弓仍然能发出悦耳的声音,这声音曾经是我们儿时最为美妙的“音乐”。我发现弹槌不是敲在弓弦上,而是一次次挂扯着弓弦,弓弦因震动而将棉花抖松抖散,弹棉花的秘密就在于此。“弹”的过程是不轻松的,那张悬吊的弓有5斤重,弹花匠左手掌握弓,右手持槌,弹的时候移动要均匀,掌握好节奏,弹过的棉花要一层层的裹住,压成被子时才不至于散。老吴说手艺的好坏,就看弹的棉花是不是裹住了。弹得好的棉花连成一块整体,被子用旧了,棉花可以一层层揭开;弹得不好的,棉被里面的棉花一坨一坨的,有的地方还是空的。他还说,弹棉花时还要注意保护自己,特别是旧被子翻新,灰尘很大,棉花中有许多纤维在空中飞舞。所以,弹棉花时必须戴口罩自不必说,而且口罩还要勤换勤洗,多的时候一天要换多次口罩。
传统的弹花匠是要走乡串户的,吴建国少年时因患小儿麻痹,他弹棉花就都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铺子上弹。弹久了,远近都知道辛街有个姓吴的弹花匠,过去他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即使后来用机器弹棉花,实际上还得借助一些手工,他弹一床被子用棉线做网纱加工费是元、用腈纶做网纱是元,而如果是订做新棉被(那时他自己订购的棉花是新疆棉,每斤7.5元),一律用棉线做网纱,则按元/斤收费。那当然是过去的老价了,他笑了笑说。现在一床棉被大概都在一百元左右了。那时老吴一家三口,妻子打下手, 女儿在读书,“生活还过得去”。冬天是弹棉花的最好时节,一个月的收入有一千多元,但夏天就不行了,要倒贴。一年中也只有立冬后那两三个月生意好,立春后生意就会清淡下来。
我们在采访中了解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后,传统的手工棉被已被机制棉被所取代。机制棉絮效率高,品质也同样有保证;年后,现代棉制品和棉制替代品又不断冲击着传统的棉絮市场,这种从手工式弹棉絮演进而来的机制棉絮,在这种背景下能存活多久同样是一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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