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怀古:高山不尽仰先贤两任蜀王笔下的锦城十景(六)

华西都市报 2018-04-15 04:06 大字

两任蜀王笔下的锦城十景(六)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黄勇

2017年3月,四川启动实施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7月4日,大禹、李冰、落下闳、扬雄、诸葛亮、武则天、李白、杜甫、苏轼、杨慎被确定为首批10位四川历史名人。

扬雄,字子云,今成都市郫都区友爱镇人,西汉末年经学家、哲学家、语言文字学家、文学家,他的汉赋与司马相如齐名,是汉赋四大家之一。他著述的《太玄》,构建了以天文历法为基础,以“玄”为最高范畴,以阴阳五行为骨架的独特哲学体系。时至今日,能看懂《太玄》的人少之又少,用四川话说,《太玄》真的太玄了。

在明朝两任蜀王朱申鑿和朱让栩时期,扬雄在成都城区的故宅被辟为墨池书院已经很多年了,成为两任蜀王笔下的锦城十景之一。事实上,扬雄留下的遗迹墨池景色并不一定好,但墨池体现的更多的是人文历史底蕴,这在以“教化全川”为己任的数代蜀王看来,是绝对的人文景观。而且,他们写的《墨池怀古》,也是从这方面着手的。

壹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唐朝文学家、哲学家刘禹锡在他著名的《陋室铭》中这样写道,相信很多人是通过这句话才知道并了解扬雄的。

据传,扬雄本姓杨,为标新立异,改姓为扬。在很多古籍中,他也被写作杨雄,蜀惠王朱申鑿在《锦城十景》中写的就是“杨雄池上鱼吞墨”。

《汉书》中记载了扬雄的身世。

扬雄的远祖,最早可追溯到周朝时的伯侨(又作伯乔,晋献公姬诡诸的弟弟),周襄王封他在位于黄河、汾河之间的杨地(今山西洪洞县东南),称为杨侯。

伯侨被后世尊为杨氏受姓始祖,史称杨氏正宗,是为天下杨氏始祖杨伯侨。

扬雄属于伯侨的哪一支后裔,无法考证。他的先祖在晋国面临被韩、魏、赵瓜分的形势下,受到威胁,逃到楚国的巫山。

在刘邦、项羽相争时,扬氏家族迁居到巴郡的江州(今重庆市)。扬雄的五世祖扬季,在西汉时官至庐江郡太守。

汉武帝元鼎年间,为躲避仇人,扬氏家族又逆长江而上,居住在岷山南边今成都市郫都区友爱镇。

这时的扬家,“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衰落为最为普通的百姓阶层。

《汉书》特别强调,扬家从扬季到扬雄,是5代单传,所以蜀郡姓扬的,都不是扬雄的宗族。

扬雄说起来也是一个苦孩子,尽管家里穷得敲锅儿,他却并不羡慕富贵。

扬雄有口吃的毛病,不善言谈,这给了他静默爱沉思的性格,能沉下心思去读书、做学问。

唐朝诗人卢照邻在《长安古意》写道:“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说的就是扬雄自幼好学,最大的爱好是读书,书都堆了一床。

扬雄很喜欢辞赋,汉武帝时的蜀地才子司马相如,是他的偶像,他每次作赋,常把司马相如作为榜样模仿。

比如,他模仿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写了《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等。

虽然有模仿的痕迹,但扬雄写的辞赋,其文采和成就与司马相如相比并不逊色,甚至还高一筹,所以后世把他们合称为“扬马”。

扬雄40多岁时,离开蜀地去京城游览。

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认为他的艺文礼乐才华奇异,征召他为门下吏。经蜀人杨庄推荐,汉成帝叫扬雄随侍左右。

因献赋颇得汉成帝欢心,扬雄被封为黄门郎,与王莽、刘歆等成为同僚。这两人后来都是大人物:一个篡汉当了皇帝,一个是西汉末期的著名学者。

扬雄如果照这样好好地把赋写下去,说不定在仕途上比司马相如还升得高,但他一觉醒来,突然认为“辞赋非贤人君子诗赋之正”,竟然嫌弃辞赋,说是“雕虫篆刻,壮夫不为”。

不写辞赋了,干什么呢?研究玄学。

扬雄“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潜心学术、努力著书,撰写了《太玄》《法言》《训纂篇》《州箴》《方言》等思想著作。

王莽当政时,扬雄因为被卷入政治纷争,从天禄阁跳下去,差点摔死。

后来,扬雄因病被免官,又被征召为大夫。天凤5年(18),71岁的扬雄去世。

扬雄墓位于成都市郫都区友爱镇子云村南一公里处,又叫子云坟,曾被扰乱破坏,后来历朝历代多次维修,如今是四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扬雄去世后,他的著作以及文学地位并没有在当时得到承认和足够的认识。

不过,当时的著名学者、哲学家、经学家桓谭,对扬雄倍加称赞,认为扬雄的著作一定能够流传后世,只是时人包括他在内是看不到的。

桓谭说对了。扬雄的著作和文学地位逐渐得到后人的认可,时间才是最公正的裁判。

贰草玄大启天人奥,池色犹关翰墨场

扬雄曾在成都城区住过一段时间,天天写啊写啊,写完就在家旁边的水池里洗笔砚。

扬雄后来出名了,这个水池跟着沾了光,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墨池(洗墨池),并成为一个蕴含深厚文化的历史符号。

墨池,本义是洗笔砚的池子。笔墨纸砚,这是古人写字必备的“文房四宝”。

现在笔的种类多,随手拿起就写,没油墨了,要么换笔芯,要么扔掉。但古人写字过场多,毛笔写完字要洗笔,还要洗砚盘。

大凡读书人,不管是蒙童还是高官,不管是寒窗苦读的学子还是金榜题名的进士,一辈子洗笔砚的次数多了去,而且在某个地方比如水池洗笔砚的可能性也很大,为何只有少数人洗砚盘的水池能得以沾光成为历史遗迹?

这就是名人效应。纵观历史,名人游玩过的地方、留下墨宝的地方、居住过的地方等,都会成为后世仰望的遗迹。

说得庸俗一点,为何名人解手的厕所没有成为遗迹,而洗砚盘的水池却能享有殊荣?

在古代,文化崇尚是一种风气,厕所不能承载文化,洗砚盘的水池却能承载文化。由此衍生出一种特别的文化——墨池文化。

墨池文化不仅体现在扬雄的墨池,历史上还有诸多名人留下的墨池遗迹。

被尊为草圣的东汉书法家张芝,出身官宦世家,却无纨绔之气,自幼勤奋好学,潜心研究书法。

张芝的父亲,官至大司农,看到张芝如此醉心于书法,叫人在河边给张芝兄弟修建石桌、石凳、水池,让他们习文练字。

张芝喜好草书,兄弟俩以帛为纸,写完后又漂洗再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水池的水都变黑了,后世把这水池称作张芝墨池。

王羲之在《番书论》中说:“(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好之绝伦,吾弗及也。”

称赞张芝的王羲之,也有墨池遗迹留存后世,而且还不止一处。

浙江温州市城区有条小巷叫墨池坊,据说是王羲之在任永嘉郡太守时,经常在这里练字,并在这里的一个水池洗笔砚,久而久之,水池变成了墨池。

北宋书法家米芾又在水池边大书“墨池”二字,使得这个墨池声名大振。

明朝宣德10年(1435)的状元、今温州市瓯海区人周旋在《咏墨池诗》中写道:“何以清池唤墨池,昔年临池有羲之。”

在江西抚州市临川区,也有一个王羲之的墨池遗迹。

北宋庆历八年(1048)九月,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因仰慕王羲之的盛名,专程到临川凭吊墨池,并写下了著名的散文《墨池记》。

曾巩在《墨池记》写道:“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

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老家四川江油市青莲镇,也有墨池遗迹。但这个洗墨池有点特别,不是水池,是一口井。

当地传说,李白兄妹年少读书习字,经常到这里洗笔墨砚具。时间长了,井水看起来是黑的,但打上来一看却明净无色。

唐朝著名书法家、人称草书圣手的怀素,在今湖南永州市零陵区的绿天庵出家修行和练字。

绿天庵旁边有一个水池,是怀素洗笔砚的地方,也被后人称为墨池,成为怀素留下的遗迹之一。

此外,历史上还有东晋名将陶侃在安徽枞阳县留下的墨池、东晋诗人陶渊明在浙江新昌县的洗墨池、北宋翰林学士罗孟郊在广东兴宁市墨池寺的墨池等遗迹。

叁玄亭咫尺锦城边,扬子遗踪几岁年

扬雄在成都城区的墨池遗迹,究竟在哪里呢?这得从扬雄的住宅说起。

历史上,有据可查的是,扬雄的住宅被后世迁来迁去了多次,而且有很多争议。比如,扬雄在成都到底住在哪里?这也涉及到墨池的位置问题。

传统的说法是,扬雄曾在成都居住了20多年,以青灯黄卷为伴,日夜读书著文,在宅边的水池里洗墨,日久天长,留下了洗墨池。

因扬雄写有著名的《太玄》,虽然是他晚年在京城长安写的,但后世蜀人认为《太玄》是扬雄在成都写的,所以把他的住宅称作草玄堂,后又称为子云亭。

其实,学术界关于扬雄到底是郫县人还是成都人,尚存在争议。

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的孙琪华认为,扬雄是成都人。《汉书·扬雄传》开篇就说:“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后面又说他的先祖“汉元鼎间避仇复溯江上,处岷山之阳曰郫”。

“蜀郡成都”、“郫”,是界定扬雄籍贯的关键词。

《汉书·地理志》中说:“蜀郡,秦置,县十五:成都、郫、繁、广都……”《后汉书·郡国志》中记载:“蜀郡,秦置,十一城……成都、郫、江原、繁、广都……”

从以上史料记载可看出,在整个汉朝,成都与郫县都是同属蜀郡管辖的县,地位平等,不存在成都管辖郫县的问题。只是成都为蜀郡郡治,而郫县为一般的县而已。

其实,孙琪华应该再举另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几乎与扬雄同一时期的郫县另一个名臣何武,《汉书》是这样介绍的:“何武,字君公,蜀郡郫县人也。”

对于“郫”,孙琪华认为,不该理解为“郫邑”,而是“郫江”,即当时流经成都城区的二江(检江、郫江)之一。

由此可知,扬雄故宅应在郫江江边。与此相印证的是,《太平寰宇记》里说:“子云宅,在少城西南角,一名草玄堂。”少城西南角,即古市桥附近,距今西胜街不远处,故郫江水道附近。

北宋学者何涉在《墨池准易堂记》中说:“扬雄有宅一区,在锦官西部隘巷,著书,墨池在焉。”

这些记载都表明,扬雄故宅原本在城西。随着城垣水道的变迁,到晚唐时,扬雄宅易地重建到了今青龙街。成都许多名胜古迹易地重建的情况较多,扬雄宅只是其中一例。

关于青龙街,有一个传说。有人梦见一条青龙从天而降,落在扬雄的墨池里,化作一个美女。人们就在青龙下凡的地方修建了一座龙女祠拜祭青龙,那条街就取名青龙街。

实际上,盛唐时,扬雄宅还没搬迁到青龙街。盛唐诗人岑参在《龙女祠》诗中就没有写到扬雄宅:“龙女何处来,来时乘风雨。祠堂青林下,宛宛如相语。蜀人竞祈恩,捧酒仍击鼓。”

晚唐人郑?在《蜀记》中则说,扬雄宅(草玄亭)在青龙街龙堤池畔的龙女祠旁,龙堤池又被称作洗墨池。

王建前蜀时,青龙街的扬雄宅与墨池都被废除,修建为仓库。宋朝初期,王小波、李顺起义,李顺攻占成都,与宋军交战,仓库被焚毁。

李顺败后,这里成为宋军的营地。庆历八年(1048),高惟几恢复墨池,修建准易堂,绘扬雄像在堂内,在墨池中央垒一台地,修建解嘲亭。

元朝初期,镇守四川的都元帅纽璘奏请朝廷,把文翁石室、扬雄墨池、杜甫草堂列入学宫,并自掏腰包修建3所书院,墨池书院由此诞生。

明朝弘治初年,蜀王府承奉宋景(宦官),重修书院,建有书堂、书楼,藏书上万卷。成都府知府耿定力在墨池边立碑,上刻“墨池”二字。

到万历年间,墨池又荒废了,四川布政使程正谊再次修建,墨池北边有草玄堂,池前有西蜀子云亭,规模超过此前。

到了清初,墨池淤积,故址被改为民居。道光元年(1821),学政聂铣敏捐俸一万两白银,重建墨池书院。但聂铣敏走后,书院败落。

咸丰二年(1852),位于拐枣树街的芙蓉书院,迁到墨池西边。光绪29年(1903),墨池书院、芙蓉书院合并改为成都县小学堂,3年后又改为县立中学堂。1912年,又改称成都县立中学校。1952年,易名为成都第七中学校(即今成都七中)。

1954年,成都七中迁到今林荫中街,即现在的七中本部林荫校区。墨池书院原址上,建起成都十三中。2000年后,十三中学搬迁,墨池遗址被修成一片商场。

在历史沿革中,墨池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小水塘,后来被填为操场。1946年,子云亭被拆迁到茶店子横街,后也被拆毁。

肆鸿都富贵烟云过,天禄声名日月悬

扬雄墨池,千百年来成为历朝历代文人墨客游览后吟咏怀念扬雄的遗迹之一,其中,尤以宋朝为多。

因写出“红杏枝头春意闹”闻名而被称为红杏尚书的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词人宋祁,皇祐5年(1053)出任益州知州。

在成都,他游览墨池后,感慨地写了《扬雄墨池》一诗:“宅废经池在,人亡墨溜干。蟾蜍兼滴破,科斗共书残。蠹罢芸犹翠,蒸余竹自寒。他杨无可问,抚物费长叹。”

熙宁3年(1070),出任成都府知府的吴中复,在游览琴台、墨池后,写了《游琴台墨池》:“寻春景物乍晴暄,连月余寒花未繁。犬子琴台余古寺,扬雄墨沼但空园。池边宿草交加绿,林外鸣禽相斗喧。秀麦渐渐摇暖日,几重苍翠满郊原。”

在两任蜀王朱申鑿和朱让栩的《墨池怀古》诗中,朱申鑿的诗更多的是追忆扬雄的生平事迹,朱让栩的诗则跳出这个框架,更多的是借此鼓励读书人追求仕进,彰显自己和家族的更高荣誉。

弘治初年,蜀王府承奉宋景重修书院时,正是朱申鑿在任期间。从朱申鑿写的《墨池怀古》来看,此诗应在墨池书院重修后写的。

朱申鑿的《墨池怀古》中,包含了有关扬雄的诸多典故:背汉、美新、问奇载酒、投阁危身等。

背汉,是指王莽篡夺西汉政权后,王莽“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给扬雄升官一格为大夫。

也就是说,作为西汉臣子,扬雄没有发扬士大夫的守节精神,反而在背叛汉朝的王莽新朝中升了官,无形中,扬雄是在背叛汉朝。

美新,指的是王莽新朝始建国2年(10),扬雄写了《剧秦美新》一文,先是谴责秦始皇时代的残暴政治,随后歌颂了王莽新朝的一系列改革作为。《剧秦美新》,成为后世诟病扬雄的证据。

问奇载酒,是成语载酒问字的衍变用法。扬雄对文字学颇有研究,认识古代的字,如金文、篆书之类。当时把这些古代字称作奇字,有人专门向他学文字学,这就是问字,朱申鑿衍变为问奇。

扬雄一辈子有个爱好,就是喝酒。他天天离不了酒,但因为家里太穷,又没法天天喝酒。向他求教的人投其所好,用车载着酒作为礼物,向他求教学问,扬雄当然乐享其成。这就是载酒的由来。

投阁危身,是指扬雄跳楼一事。王莽是假借符命自立为帝的,他当政后,禁止出现符命祥瑞现象。但刘歆的儿子刘棻仍奏献符瑞,惹恼王莽,刘棻被流放,与刘棻有关的人员都被牵连。

刘棻此前曾跟随扬雄学过奇字,扬雄被卷入其中。当时扬雄正在天禄阁校书,听说办案的人来了,以为自己难逃一劫,从天禄阁跳下去,差点摔死。

后世用扬雄投阁指代文人无端受牵连坐罪,走投无路。“投阁危身亦可怜”,表明朱申鑿非常同情扬雄跳楼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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