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生今世的大盆地
●何文君
大盆地啊!我已感到我的先人像密集的细胞像汹涌的血,
在深深的红土层下奔涌、舞蹈,和着你心跳的节奏。
我已感到宽阔的地震来自那里——
盛夏的深夜,原野抒情地微晃,如深蓝色的绸缎。
——廖亦武:《大盆地》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毡毯,大盆地就以它那横无际涯、笼罩四野的姿态,横空出世地铺在了大中国的西部。无论怎么看,大盆地的出现都是一个难得的奇迹:大盆地四周,均是高耸入云的高原和山地,北边和东北边是如同屏障一样的米苍山和大巴山,在奔走的群山之中,一条细线般的道路斗折蛇行,留下了古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吁叹;东边是巫山,惟有挟青藏高原万古不化的冰雪一路呼啸而来的长江,才有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将这连绵的群山冲刷出一条幽深寂静的三峡;南边是雄浑苍劲的云贵高原,乌蒙磅礴,金沙水暖,三月的阳光下到处都是冰雪;西边是被称为地球第三极的青藏高原,挺地而起,不可逾越。而就在这高原与山地铁臂的合围之中,却有着这个如此灵秀而又丰盈的大盆地,它既像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更像是造物主对四川人的厚爱与眷念。
多少代人以来,我的故乡就像地图上一个微茫的黑点,浓缩在四川盆地偏西的崇州。
这是一方由肥沃得插一根筷子似乎也要发芽的紫色土覆盖的土地。在动辄数以百万年计的地质历史上,沧海桑田的巨变造就了盆地,那是人力无法抗衡或更改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然而,同样是在盆地的历史上,给盆地带来了几千年和谐与祥和的,却是我们的先人面对大自然的一次艰苦卓绝的努力——可以说,正是有了这一次努力,四川盆地才从众多盆地行列中脱颖而出,成为幸福与安宁的发祥地。
在我的老家崇州市白头,一条名叫桤木河的小河从我家背后缓缓流过。夹岸都是高高低低的桤木和柳树,而桤木和柳树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良田。春天来时,良田上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以及间或点缀其间的洁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而星罗棋布的村庄,则像是浮在花海中的一个个炊烟袅袅的岛屿。其情其景,总会让散步其间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陶渊明那两句著名的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不用说,这些生机盎然的乡村美景的描画者,就是眼前这条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桤木河。而给桤木河源源不断输送清澈流水的,则是远在百里之外的那座分岷江为内江与外江的千古名堰——都江堰。正是从都江堰分流而来的数以百计的如同桤木河这样的大大小小的河流,如同遍布人体的血脉,给四川盆地带来了连绵不断的生机与活力。
我有过十多年的乡村生活,或许正是这漫长而又宁静的乡村生活,养成了我性格中的那种对平静和质朴生活的向往。而今生今世的大盆地与大平原,它们已然成为我血液中的密码。在我的记忆中,只要闭上眼睛,大盆地深处的乡村生活总是那样清晰地扑面而来——
春天是大盆地最华美的浪漫季节。随着太阳的日复一日的温暖,桤木河里的流水变得清澈而明亮,一群群白毛浮绿水、红掌划清波的白鹅在河面上嬉戏,不时曲颈向天欢歌。一条只容得下一个人站立的极小极狭的打渔船,会从柳荫深处如同箭一样地射出来,船头,立着几只虎视眈眈的鱼鹰,划船的人站在船尾,长长的竹篙一点,小船便顺着流水的方向窜出去了好几十米。这时节,大多数的芽都发了,大多数的花都开了,最热烈、最声势浩大的,无疑当数油菜花。那大面积的金黄,如同在与天上的太阳比较谁更鲜艳,而一群群的蜜蜂在花间飞舞,它们把一个接一个的春天搅和得更加浓烈。养蜂人的小帐篷就搭在油菜地外的竹林里,几十只蜂箱码放得整整齐齐,无数的蜜蜂在蜂箱之间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蜂蜜沁人心脾的香甜。养蜂人似乎陶醉了,他坐在小帐篷外的太阳下,就着几颗花生喝酒。他手中的酒杯轻轻举到面前,眼睛却微微地闭着,仿佛正在回味美丽的春天与美丽的盆地给他带来的美好时光。在我的记忆里,每年春天,母亲总会从桤木河边的树林里,找到一株叫作香椿的大树,香椿树发出嫩绿的细芽,母亲会小心而敏捷地爬上树,摘下一些香椿芽,用它炒几只鸡蛋做一盘菜。母亲说,吃了椿尖,一个春天都不会生疮害病。
夏天的大盆地要比其它地方少一分炎热,多一分清凉。尤其是我老家桤木河畔的村村落落。这时节,水稻在炙热的阳光下灌浆,她们正在努力吸收太阳的热量,以便孕育又一个丰收之年。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里,此时已是一派热闹景象:西瓜熟了,黄瓜大了,而茄子和青椒,正好采摘回去做顿好吃又营养的家常饭。夏夜的大盆地是一片宁静的苍穹,苍穹之上,一轮明月,几点疏星,而从桤木河边吹来的习习晚风,不疾不徐地送来了一阵阵不知疲惫的蝉鸣。一切,都是那样宁静而安祥。当我坐在院坝里乘凉,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闲话,正在昏昏欲睡之际,突然,一颗流星带着长长的尾巴划过了天际。那情景,如同一千年之前那样古老,也如同一千年之后那样新鲜。而父亲总会在这样的夏夜里,沏一壶酽酽的浓茶,前三皇后五帝地讲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在那些旧事里,我知道了自己的根在哪里,我也知道了我的家乡有着怎样的宿命与过去。
秋天的大盆地是富足的,温暖的,丰盈的。从平原到平原尽头的丘陵,从丘陵到丘陵尽头的低山,秋天赋予了大盆地一年中最灿烂的华章。水稻,高梁,玉米,大豆,花生,由南到北,当太阳跳跃在四百公里的盆地直径上,这些在大盆地已经轮回了几千次的庄稼便渐次成熟了。秋天的太阳还很毒辣,但大盆地的农人们已经顶着那轮烈日,在田野里劳作——必须赶在秋风吹来之前,把一年辛勤劳作换得的果实颗粒归仓。秋天的大盆地,每一户农家都是繁忙的,每一户农家又都是欢欣鼓舞的,正像每一个面容严峻的父亲,他们也会在这个季节难得地露出欢快的笑容。原野上,到处都是秋收的农人。他们沉甸甸的脚步,注定了又一个丰收季节已经敞开大门。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了几分凉意,记忆中的秋月总是苍白而圆润,如同饥饿年代里,表妹们忧郁的脸蛋。家家户户的晒场上,都码放着从地里收回来的庄稼。守夜的男人们早早地席地而卧,发出一阵阵骄傲的鼾声,仿佛远远袭来的波浪,拍打着高高低低的庄稼垛。那时候,我正在灯下读书,我快要高中毕业了。大盆地虽然宁静而柔美,我却向往着远方,向往着远离农事的另一种更为激荡人心的生活……
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终于姗姗而来。后来,当我第一次离开大盆地,在北方,我见识到了北方萧瑟而枯寂的冬天。北方的冬天,四野都是一片苍白,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只有铁丝般的枝条,愤怒而无奈地指向天空,仿佛就连空气,也和盐碱地一样,有着一种苦涩的灰白。但是,我的大盆地的冬天不是这样的。大盆地的冬天,虽然气温下降了,太阳难得寻觅踪影了。但大多数的树木还是绿色的,房前屋后的竹子还是绿色的。甚至,在大片大片的绿色中,还有各种经霜的花朵在接连不断地开放:茶花,腊梅,水仙,它们都在大盆地的冬季如约吐卉。因此,大盆地的冬天虽然有些内敛,却绝不会让人感觉到北方的冬天那种难以言说的低沉。更何况,对我故乡的人民而言,大盆地其实是在一年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后的年终总结,它将把一年的日子引向高潮———辛苦了一年的农人终于有机会歇口气了。于是,杀年猪,做腌菜,舞龙灯,唱川戏,赶庙会,这些风风火火的事情,不仅没让冬天有过一时片刻的萧索,反而给冬天增添了一把接一把的火焰。在这热情的火焰中,我看到了父亲难得的微笑——当他就着自家刚刚酿就的米酒,和几个同样饱经风霜的亲人坐在八仙桌前开怀畅饮时,当他从口袋里小心地取出刚从庙会上买回的一把糖果一颗颗发给我和弟弟妹妹们时,当他踩着薄薄的轻霜,挑着一筐猪肉走向集市打算卖个好价钱时,我能感觉得到,有了这杯冬日的米酒,有了这不多的几颗糖果和这筐新鲜的猪肉,一年的忧愁与辛劳都已经被洗涤得干干净净,余下的,都是知足后的恬然与欢乐。
大盆地的生活如同刻刀,它把岁月的年轮深深地刻进了我敏感的内心。然而,后来我却离开了大盆地。当我第一次乘坐火车,沿着宝成线北上,急速而行的火车在告别了青青郁郁的成都平原之后,开始慢慢进入了秦巴山地。当我注视着一座比一座更高的山峰,当我终于走出了盆地的怀抱,目睹车窗外广阔而又干旱的北方大地,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辽阔,但属于我的大盆地却只有一个,属于我的曾经的生活也永远不可能再有。就像古希腊先贤断言过的那样: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也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个盆地。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不论是漂泊北方,还是披一身军装立于青藏高原的茫茫雪域,抑或置身于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深圳,梦魂永远萦绕的,却是那片挥之不去的大盆地。
我记得,在西藏服役时,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收到母亲寄自大盆地的包裹,包裹里,有时候是一缸郫县豆瓣,有时候是几袋四川泡菜,有时候则是母亲自种的红皮花生——对我来讲,它们不再是豆瓣,不再是泡菜,不再是花生,而是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全部滋味,也是整个大盆地的全部滋味。
如今,我又回到了大盆地的怀抱。我深信,我的根在大盆地,我的事业和未来也在大盆地。天底下再也没有像它这样温暖而又苍凉的土地——一个有淡淡阳光的秋天的下午,我把母亲安葬在了她早年时曾采摘过香椿,种植过玉米,收获过南瓜的桤木河边。当熟悉的母亲成为眼前的这一抔黄土,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台湾诗人余光中怀念母亲的那句著名的诗:“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等春天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梦见你的母亲。”
如今,留下过我少年时代读书声和晚年母亲咳嗽声的小院已经在风中破败。瓦扉之间已经长出了衰草,麻雀们在其间欢乐地跳跃,一只病猫,慵懒地在院墙上打瞌睡。惟有院子里那株多年的海棠,在寒风中,如同往年一样,一如既往地开出满树红花。这座置身于大盆地深处的小院落,对我来说,它是我安放记忆的飘荡在岁月忘川上的诺亚方舟。在这里,我将再次与我的童年和少年相遇,我也将再次与长眠于地下的父亲和母亲相遇,最终,我还将再次与大盆地注定了的命运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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