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 志在文学 心无旁骛

成都商报 2020-06-07 02:12 大字

名家简介

王跃文,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著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朝夕之间》《苍黄》《亡魂鸟》《爱历元年》《大清相国》,小说集《漫水》《无雪之冬》,随笔集《幽默的代价》《无违》等。长篇小说《大清相国》在日本翻译出版,小说集《漫水》在英国翻译出版。其作品既有对现实生活的深度表达,又有对历史长河的人文发现,也有对原乡故土的温情回望,在读者中享有盛誉。

因为《国画》和《大清相国》,王跃文总会被圈定为擅长官场小说的作家。然而,他最近放下长篇小说开始写诗了,其诗歌处女作《假如我还能活下去》一经发布,就引发《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等多家报刊和自媒体广泛传播,成为新冠肺炎疫情时期的最红诗作。

写《国画》之前,他是一个公务员。《国画》走红之后,他改行做了专职作家。如今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官场,担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这个把日常生活写得惊心动魄的作家,这个把官场小说推向文坛巅峰的作家,这个从小崇拜鲁迅后来通过努力写作斩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出奇的低调,很多人似乎只能手捧他的图书遥想,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近日,王跃文接受了成都商报记者的独家专访。记者试图发掘文学背后的另一个新鲜的王跃文。

隔离在家有了写诗冲动,是我想改变自己

成都商报:新冠肺炎疫情催生了很多文学作品。印象中,您从不写诗,您的诗歌处女作《假如我还能活下去》一出手,便引起广泛关注。是什么原因激发了您的诗意之笔?在全球关注的这场疫情下,您认为诗人和作家应该如何有所作为?

王跃文:我这首诗是2月2日晚上写的。当时,我已隔离在家好多天了,只能从网上关注疫情消息。全人类对新冠肺炎都缺乏认识,不知道事情会到什么地步。我想到的是人类应该重新思考某些问题了。于是,有了写诗的冲动。我想表达一个很朴素的想法:我要改变自己。当时我想,大疫之中文学能起的作用主要是尽力凝聚起光亮和温暖,让人们勇敢面对疫情,汇聚力量去战斗。反思可以放在事过之后,因为死神的脚步不会因为我们在思考而停止,抢救生命刻不容缓。遭此劫难,人们的思与行都要回归原点,三思而后行。多想想对不对,再看看行不行。人类是在不断汲取教训中进步的。

成都商报:您的夫人张战就是一位诗人。平常,您写小说,她写诗,谁影响谁多一些?

王跃文:相互影响吧。张战不论作为女人,或作为诗人,都是很纯粹的。她是很日常的女子,做教师很用心,为人妻为人母很有爱。她写诗是一种自然状态,很放松,不刻意,也没功利心。确实,她身上很少烟火气,心灵可谓一尘不染。她说话从不作高声语,却很有力量。

我的内心柔软,《国画》底色是温暖和光明

成都商报:自从《爱历元年》之后,读者等您的长篇小说新作已经整整六年了。如此长时间的“难产”,是因为《国画》《大清相国》两座文学高峰带来的压力过大,还是出任湖南省作协主席之后琐事缠身?

王跃文:主要是琐事太多。但愿早日超脱出来。我志在文学,而非其他。

成都商报:很多人进入您的文学世界,是从《国画》开始的。此书看似日常生活,其实惊心动魄,反映官场那些事儿也非常大胆。但是,生活中的您给我的印象却是温文尔雅,为人处世也极有亲和力。如此大的反差,跟您什么样的经历有关?

王跃文:我内心是柔软的,讲究所谓温良恭俭让。但是,我内心又是有原则的。也许正因为真诚和善良,才更不能容忍虚伪和丑恶。创作《国画》的时候,我三十岁刚出头,面对耳闻目睹的种种不好,心里焦虑且愤懑。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一方面内心是孤愤的,一方面又把生活中的美和善放在诸多人物形象身上,主人公朱怀镜的时而追悔和反省,也闪耀着人性的光亮。所以,我不同意有人说《国画》是灰暗的小说,其底色是温暖和光明的。

成都商报:《大清相国》是您官场小说另一个飞跃,文学价值不亚于您的成名作《国画》。有人说,您的长篇小说丰硕,尤其是官场小说独树一帜,早就该拿茅盾文学奖了。而事实是,您获得中国另一个最高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作品,是中篇小说《漫水》。您从小崇拜鲁迅,会背诵无数他的作品,最终获得鲁奖也是一种神奇的缘分。您怎么看作家的文学创作与获奖?

王跃文:作家写作不是为了获奖。作家是否优秀,同他是否获什么大奖没有天然关系。托尔斯泰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且在世界文学史上彪炳千秋,但他当年并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漫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固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它对作家的意义是有限的。我崇敬鲁迅先生,其文其人我终生引为私淑,追慕并学习。

我非做官之才,我选择了文学创作之路

成都商报:在2016年4月12日这天,您被当选为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您觉得为作家服务的作协主席,是丰富了您的创作素材,还是影响了您的创作时间?

王跃文:我并不具备做官之才,犬耕之事还是不做的好。作协主席之职,也是被选择,好在较为超脱,没有太多负担。作协主席的所谓服务,不过就是在文学界多交朋友,尽可能替作家们办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我个人因为性格的原因,同文学朋友相处可谓其乐融融。我在南岳大庙看到几句话,大意是人间相处之道在于多沟通,沟通不成就妥协,妥协不成就宽容和原谅。真是老和尚说家常话,太有道理了。这其实就是我长期奉行的处世之道。

成都商报:您小时候就立志当一个作家吗?听说,您小学时代就有文章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当众表扬。

王跃文:我从小喜欢看文学书,喜欢听老人讲故事,也爱好把听来的故事讲给同伴们听。但那时候并不懂得要当作家。倒是从小作文写得不错,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我越来越热爱写作,也许同语文老师的表扬有关系吧。感谢我所有的语文老师!

我看上去是个很热闹的人,但内在气质是孤独

成都商报:写作,是一件苦差事,需要独享孤独。您也曾多次谈到自己很孤独。这种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还是跟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王跃文:我看上去是个很热闹的人,与人相处言笑晏晏,但内在气质是很孤独的。说不清是同生活经历相关,还是天生的气质个性。小时候,我就喜欢独自发呆,望着远山想象遥远的未知世界。年岁越长,越惊异于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这种感觉会加重我的孤独感。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孤独了。想想自己有那么多的读者,更是不觉得孤独了。

成都商报:您说,有时听遥远处火车呜的一声长鸣,一头撞进茫茫夜色,渐行渐远,您也会感觉孤独。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慨?

王跃文:小时候,自从县城通了火车,那绿色的长长的铁龙在我心里就充满了神秘感。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不知道它要开到哪里去。火车汽笛划破长夜,留下更深沉的寂静,这会让我倍觉孤独。我十八岁才第一次坐火车出门。逢站便停的绿皮火车,闷热得像个大蒸笼。能让我欢喜的是火车运行的时候,凭窗可以望见外面不断变化的景象,山峦、河流、人家。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坐火车去广东出差。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推车过来,说:盒饭盒饭,五块。当时我不饿,没有买。推车往返几个来回,我开始有点饿了,刚想招手买饭吃,听乘务员说:降价了,盒饭三块!我一下子脸红了,感觉自己贪便宜似的,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个多小时过去,实在太饿了,我见推车又来了,就说:买个盒饭!乘务员说:十块!我问:刚才不是说三块吗?乘务员说:执行广东价格了。原来,火车过了韶关!现在回忆这个故事,才知道我年轻时多么的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交际恐惧症吧。我现在说话慢条斯理,年轻时说话就像放鞭炮。语速太快,一方面是思维敏捷,一方面也是内心紧张。可能同我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小时候,家庭出身不好,我童年是在被欺负的环境中长大的,这可能会让人有交际障碍。那个岁月的阴暗和暴戾是我永远要诅咒的。

孩子们的人生,父母是不可能设计的

成都商报: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但您却说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考公务员走仕途。您扎根“文学”,您希望自己的孩子从事您热爱的文学事业传承您的创作法宝吗?

王跃文:孩子们的人生,父母是不可能设计的。我只希望他们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学习,好好地做事。做人要有理想有目标,不要有野心。人人都想干大事,天下会大乱。我有个观点也许会招致批评:干大事的人不要太多。我们要更多地鼓励孩子甘于作平常人,这样才会让孩子们更幸福。从小鼓动孩子成就伟业,天下哪有那么多伟业让你去成就?这种过度罗曼蒂克的教育,也许只能造就人生的失意者。

成都商报:我关注您的微信朋友圈,发现除了转发一些文朋诗友的宣传类推文,多数时候都在晒眼前植物,或者贴出最新的书法作品。最近几年迷上书法和植物,是让内心安宁,还是纯属个人爱好?

王跃文:我的字写得不好,谈不上书法。偶尔在微信朋友圈贴出来,真的是为了讨骂。知耻而后勇,促使自己更努力些。我喜欢植物,胜过喜欢动物。不久前,我在石头盆景里栽了几株虎耳草,看着它长长的气根指向哪里,新的虎耳草就从哪里长出来,真是太叫人欣喜了。虎耳草在沈从文先生笔下是爱情的象征,我极喜欢。

成都商报:此前我给您打电话,经常得到的一个信息,是您在乡下老家。在老家,多是陪家人,还是选择这个静处创作?繁重的作协主席接待工作、文学活动,加上持续不断的文学创作,会不会觉得也亏待了家人?您怎么处理家庭生活和文学生活的矛盾?坊间流传的您,其实是一个孝子。

王跃文:我回老家都是节假日或周末,目的是陪伴父母。我的父母都是快九十岁的高龄了,身体还算健康。他们经常打电话让我放心,不要惦记他们,但我知道他们是需要孩子们多陪伴的。长沙到我老家毕竟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回家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我现在只要有时间,都会回老家去陪伴父母。

成都商报首席记者 彭志强 供图 王跃文

王跃文诗歌处女作

《假如我还能活下去》

◎王跃文

假如我还能活下去

我要加倍爱我所爱的人

我不会再敷衍我不爱的所有

我不饲养宠物

我没有权力主宰任何一个生命

我会有更多敬畏

却不对神焚香膜拜

假如我还能活下去

我的餐桌上会更简单

我的嘴只用来吃朴素的米饭

喝清洁的水

亲吻我的爱人

我的嘴只用来讲真实的话

假话留给讲假话的人

假如我还能活下去

我愿我的大脑如混沌初开

耳朵听到的就是听到的样子

眼睛看见的就是看见的样子

嘴巴说出的就是说出的样子

我知道,假如我还能活下去

这是因为我有了口罩

我不想把口罩比拟成任何意象

口罩就是口罩

此时此刻

任何抒情都不恰当

我能想到的恩人

是种棉花的农民

织纱布、制口罩的工人

送口罩到家门口的快递小哥

是那些也正戴着口罩

穿着防护服

站在病床前不眠不休

与死神搏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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