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杜甫的峡谷

兰州日报 2020-02-10 03:32 大字

东河与南河如两股绳,合抱住县城后,拧成一条向南向杜甫草堂奔去的青泥河。唐朝的时候,水这样漫漶地流淌,公元2019年的冬阳明媚里,河水还这样流淌。跟随这条成县人叫作“东河”的季节性河流,在她暗自作别县城的地方,就叫“飞龙峡”。峡口不远的地方,横亘着崇山峻岭。

飞龙峡,是一个杜甫住过的峡谷。千年的长风,还在吹皱成县风云漫卷的涟漪和波澜。公元759年,杜甫在那里,住在一片巴掌大的平坡上。现在这里是一座纪念性质的祠堂,是旅游景区。

祠堂在峡谷西隅的河岸上,浅浅的河流,高高的公路,平行经过它身旁。绿树翠竹掩映的祠园,在天地清和的一片静穆中,一言不语,却有万语千言,净心不染,却带万念不息。祠内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在岁月的风霜中,经年不改。改了的是杜甫熟知的那些地名,换来换去。

河流翻过往杜甫草堂的桥梁,东河就叫作了青泥河。峡谷过了杜甫草堂,再不叫飞龙峡。我非常担心,假若杜甫有一天回来,站在明明就是家的峡口前,用同谷方言打听“峡里咋走”,他找不到赞上公僧,找不到狙公牧童,本来老眼昏花,加上踏上同谷的乡土,一下子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视线模糊的混沌中,辨认不出凤凰村的路。游人给他当向导,他摆手,摇头,不信。

历史的洪流中推送过千年的一叶扁舟,在今天只见漂在河面上的衰叶。河流向下游远奔而去,谷越来越深,水越来越急,滩越来越险,本来只有一条涉水的小路,也越来越弯,逢山谷逼仄山岗如削的地方,还得涉水而行。黑夜里赶路的马帮和人们,为了不摔下悬崖,一般会结伴而行,或者先坐在峡口唱山歌,抽旱烟,直唱得月光模糊糊了,月亮升过了凤凰山,再给马添些野草,再待到月亮升出峡谷的天井后,呷口小酒,就跟着月亮出发。

我敢说,杜甫也绝没有少走这样的夜路。不管是在他去县衙打探消息还是进城置办生活的路上,不管是他访友回家还是拄杖寻友的大云寺山涧,不管是他采拾橡栗还是采挖黄独的冰天雪地,他对峡口的山山坡坡、峡谷的沟沟岔岔,在太阳轰轰烈烈的炙烤下,在没有月光的黑地里,对风中的路标,绝对了熟于心。

风在峡口变大,风在山上变野。风在峡谷穿过,也穿过只有入冬,才能更接近杜甫脚步、或许会遇见杜甫身影的杜甫草堂。真相只有在十二月的数九寒天中,才可能实现最大的还原。一些人专程来冬天的飞龙峡谷,到凤凰村际遇诗人,或者企求在不同时间的相同空间里,能被此山此水此峡的场域所同化,而获得或者悟得一点灵气。

眼前这座台园式院落,是献给杜甫的祠堂,临水的祠园,烟波浩渺,雨雾萦绕,有着杜甫毕生都没有拥有的伟岸、庄严和气派,这份迟到的尊敬,就像厚道的成县人,代替当年违约的主人,为杜甫的忏悔和道歉。这种跨时代弥补的厚礼,以供奉的形式,足以表明同谷子民对诗人的诚意。但愿曾经打算在同谷终此一生的杜甫,能够收下。几百年和一千多年后人们还记着去顶礼膜拜的,一定是精神不朽的大师高贤。尽管无边的荒寒饥困,对杜甫多有得罪,尽管满山的橡栗黄独,对杜甫供养不周,但杜甫最爱最留恋的地方,应该还是同谷。

他在《发同谷县》中写道: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同谷,虽未解决他期盼中的生计安居问题,但他在同谷交下了好朋友,结识了好乡亲,留下了好印象,在去往成都的出发前,写下这首告别诗,表示了他的不忍离去,和对同谷深深的眷念。他“一岁四行役”,从洛阳走华州,从华州到秦州,又从秦州来到同谷,再从同谷前往成都,这离别同谷的一次,是杜甫最最不情愿离开的。也许,在这么好的地方,仍无所实现,还能去哪里事成功成?

一千二百六十年后的今天,我和朋友走在初冬的峡谷,路上的秋草正当苍黄,满坡的灌木火红如霞、橘黄如金,遮山蔽野的荒原上,苍翠的松柏守卫着峡谷,还有寒霜没有打落的蛋柿,正当垂坠得通体透明,几百盏火灯笼,倒悬在一棵树上。

我们从马峡庄,顺新开掘的山路盘行,攀上橡树接天的凤凰山西坡。想从高处,清楚地远观杜甫草堂。草堂很小,俯卧在青白石头和碧翠山水的峡谷里,草堂很远,太阳只照在祠园之上的空谷中,祠园黯淡,还有些落寞的沉郁,静静掩映在历史很难廓清的洪荒中。四季总是在枯枯荣荣地更替,峡谷在变冷变暖的风中千变万化,让人无不叹服大自然的奥妙,岂能是我这样一身尘土的人能觉悟能参照和把握?

比之于过去的久远,我们是微不足道的,只能是这峡谷里,经见过一段河流怎样流逝,又随风吹落的,那其中一粒尘土,或草籽。没有谁,能主宰局面的永不散场。河流与岁月,都是流逝的,人也同样在流逝中湮没,伟大与平凡,退场是铁定的。对于很快退出同谷的杜甫,对于生生不息的同谷,这浩浩荡荡的一千二百六十年来,从没有变迁和丝毫未变的,只有这里仍然是县城以南唯一的一道峡谷,一个八面来风兼容并蓄的大风筒,是历史上入陕通蜀的白水江古道。

我看见,而今高高低低的楼盘街市,还没有封住峡口,但已经繁华遍地、妖娆满谷,历史在同谷没有成全杜甫,可能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失误,或者是公元759年那个又冷又长的寒冬,犯了一次糊涂。

我们徘徊在青泥河边。河面是几耱宽的浅流,河水是形容不上的奔淌,那种不急也不慢的步调,好像就如一个快到中年的人,想象不来和不妄想前程,也回望不见过去,他知道来龙去脉和心思应该花在什么地方,他更看重和在乎的是,顺风顺水顺自然。

大山在杜甫草堂以南,竖着灵官峡,镶嵌了一扇巨大的门板,阻止湍急的河流慢下来。大河是能真正推开门板的人,风有时候也鼓劲推开这天门,让阳光倾泻进来,多像早年母亲的手,抚摸和照彻,细水长流的峡口与河谷。认真目睹太阳和风的运行,注视满谷的树,它们都在风中拍手和欢送,峡谷的一切生发与幻灭。

世事无休无止,我犹在半岸上走。生存的漩涡深呀,跨跳和弯着走都过不去,我也没办法。我们都是尝过杂陈五味的人,本已无心。但却有这么一个巨大的峡口,提醒鼓励我在多少疲倦之余,继续笔耕字耘,凭着峡谷的草堂,凭着万物醒着的自然,好好地写出生命的尊严,好好地抱守——必将流逝的河水与消磨的时光。

在峡口,青泥河将从此远行。这条有杜甫的峡谷,两个年轻人真正感恩起峡谷:它是人在远征求索的逆旅中,在身临困境心处迷惑时,在路过叠嶂无路可行时,让人眼前猛然一亮的明亮,让人心底豁然清透的清澈。

□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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