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从乡下来

达州晚报 2019-01-16 10:19 大字

娘是文盲,对我的爱平凡、琐碎,但又深沉、无私,像一个硕大无比的磁场,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成为我行走江湖的天梯……

(一)

那年,刚买新房装修,我突然去外地学习半年。节骨眼上想到了娘,来给妻子打下手。联系好在家休假的田兄,请求把娘捎过来。

当我直奔火车站出站口,远远地就看见了娘。娘嘴唇乌紫,两眼浑浊,一脸疲惫,穿一件红色羽绒服。火车站出口人流如潮,娘坐在花台边,左手抱着大包,右手护着编织袋,怯生生的,仿佛一朵唯恐被潮水冲走的浮萍。田兄两手插腰,耐着性子等待我接娘。

叫过一声娘,娘直愣愣地看着我,不认识似的。我弯下腰去,想背上包牵起娘,却闻到了一股鸡屎味。娘说,编织袋里装了两只鸡,是三十几只中颜色最正、个头最大的两只。娘左手松开大包,伸进编织袋把公鸡抓出来,往两脚间一夹,公鸡扇了扇翅膀。伸手又把绑了腿的母鸡拽出来,右手麻利地将编织袋翻过来,倒出了几坨鸡屎。娘用脚把鸡屎往花台边扫了扫,鞋边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碎碎渣渣的鸡屎屑。娘说:“在老家湖南新化进站时,候车室不准带活鸡,我找了方便面箱子把编织袋撑起来,鸡不受罪,一路我把袋子放座位下,每隔一会偷偷地跑到厕所里给鸡喂水、倒屎、放风,生怕捂死了,一路上没人知道这是鸡!”

除了两只鸡,娘还给我背来了腊肉、干鱼、辣椒、鸡蛋……大包挤得满满鼓鼓。早在电话里说了啥都不要带,可娘还是沉甸甸地背了几十斤,坐摩托、转中巴、挤三轮、乘火车,穿越湘、贵、渝、川四省2000多里路带来了。娘说:“伢子,你出门十几年,虽不是外人,但娘头次来,不能空手,这是规矩;金银财宝,我没能耐,你要也没有,只有把这些给你背来了,让你们尝尝鲜!”我听着,娘的话触动了我,眼泪不争气地打转,若无其事转过身去,一把捏住鼻子,把眼泪和鼻涕吸在手心里,抹在花坛上。田兄看到我丑态,尴尬地提起编织袋,我背着包,把娘夹在中间,娘踉踉跄跄、来来回回打量着潮水般涌动的人流和广场。

田兄拦了辆的士,我把包放进后备箱,娘紧紧地拽住编织袋,放在双膝前。没走多远,娘就干呕起来。田兄说:“你妈晕车,这一路吐了好几次,二十多个钟头东西也没吃,你把车窗打开,她好受点。”我叫司机把车停路边,扶着娘走下车。娘靠着树干呕吐,一头银白的头发散在额头上,罩住了半张脸,表情十分痛苦。我想伸手去拍拍娘的后背,可手在半空中收了回来,这么多年,没碰过娘的手,甚至都没好好地看过娘的脸,陌生了!

我要感谢司机,他是个好心人。娘的呕吐物弄脏了他的车门,他并没有明显的不快。之后,他关掉空调,打开车窗,把车开得很慢很稳。也许,他也有这样一个乡下的娘吧!

(二)

出租车开到营门口,田兄把12元递给司机,娘伸长脖子,惊讶地说:“这么一轱辘远,要十几块钱?我们老家到县城60多里路,才10块钱哩!”

走进部队家属院的家,娘累得没多看一眼就躺下了,她印堂发黑,脸色苍白,病蔫蔫的。

领着娘去超市买东西,给娘买了双白色的鞋,娘脚上的鞋已经坏了,不能穿了,可娘还舍不得扔。娘穿了新鞋,旧鞋用塑料袋装着,说要带回家补补干农活时再穿。娘在偌大的超市里紧紧地跟着我,像个胆小的孩子。娘看不懂标签标价,也没见过超市商场,东瞅瞅西看看,看我停住了,娘用心地摸摸身旁的货物,既不问价,也不说买,看看摸摸就放回原处。娘一辈子生活在山里,超市里那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商品晃得娘眼花,娘跟着我来到装大米的格子面前,放松了身体,情不自禁地用手抓起一把米,抬起来凑近脸,灯光下看米的成色,还把几颗放在嘴里咬得嘣嘣响。随意地问我:“这米咋颗颗这么圆呢?”走到蔬菜架前,娘说:这窝笋比老家的个头大,也鲜嫩,买点回去吃!娘全神贯注地挑了个头大、又嫩又鲜的窝笋,把叶子捋得干干净净。我找服务员过秤时,服务员怒目圆睁:“谁叫你把叶子捋下来的?”然后几步走到窝笋前,一把抓起娘捋下来的窝笋叶装进包装袋里,麻利地过秤、打价、封袋。我面红耳赤地提起窝笋,领着娘,回过头对愣头愣脑的娘说:“城里超市不像农村乡场,不能讨价还价,不能随意挑拣!”娘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回到家,领着娘在屋里转了转,告诉水阀左打是热水,右打是冷水,燃气灶阀门下压后左旋是开,右旋是关。娘笨手笨脚地转动着燃气灶的阀门,嘣一声响没燃,娘又转动阀门,啪的一声,火苗窜了出来,娘吓了一跳,直往后退。吃惊地说:“哎呀,吓我一跳!”

想想娘这六十多年来,一辈子交织在柴灶前、池塘边、菜地里、田埂上、猪圈内、山坳中,火热的收麦地里,酷热的打谷田间,磨人的病痛中,陡峭的山路上,葱绿的庄稼地里……莽然一脚踏进城市,太多的纷繁复杂、耀眼光鲜、花花绿绿,娘懵懵懂懂,一时对她的言语都是多余的、苍白的、无力的……

(三)

大抵忙农活的人都很难闲下来。记事起娘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没法闲下来,要养家,要糊我们的嘴,要还建房的钱。

记忆里,娘话特多、有时还特狠,典型的刀子嘴、不饶人,哪怕干活、喂牲口、做饭、下地、种菜,都很难闲住嘴。娘身体差、体质弱,一病心胸就愈发地狭隘,娘的脾气就大,骂爹没用,骂我们不争气,骂自己命不好、身体差,爹时常被娘骂得几天不说一句话,整个屋子都是娘边摔东西边骂骂咧咧的声音,我家空荡荡的房子,像一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筒。骂完了,娘又变得沉默,做饭、洗衣服、喂牲口、挑粪下地、打柴烧火,气极了就接连几天一声不吭,不吃不喝,绕着弯儿变着法儿与病痛对抗、与生活对抗。可喜的是娘和爹节衣缩食让我读了书,两次勒紧裤腰带盖新房。大冬天爹到几十里外的煤窑下井挣钱还债,年头到年尾,一年又一年,生活在他们的手上,异常缓慢地一点点地好转,直到我军校毕业当上干部,妹妹成家后才松了口气。

来到这后,我就成了娘的依靠,只要下班回来,娘就像贴膏药一样紧紧地贴着三十岁的我,我到哪娘就跟到哪。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把娘带到部队对面的体育馆,事先给娘买瓶水,交待娘哪儿也不能去,就绕着体育馆转圈圈,累了在花台上坐坐。上班时,我立在办公室玻璃窗边看着娘在体育馆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娘偶尔一只手在背后抓住另一只手的胳臂,在路上慢慢悠;偶尔抓扯一下绿化带灌木丛,时不时捡一两片银杏叶,仔细地看;偶尔两手交错来回晃晃,不时抬头看看天。我每次下班,娘手中的水还剩下一大半,娘说花钱买的水得慢慢喝,然后满脸堆笑地递给我,叫我喝水,见我不喝,就有点失落地说:“你小时候都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现在讲究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娘最悠闲最惬意的姿态。可娘的背有点轻微的曲,那是过于沉重的劳作,生活给娘留下的烙印。

体育馆内有一段竹林绿化带,一次娘自个儿钻进竹林,连抠带拔,下班时娘塞给我一捆笋子,我看到体育馆内纵横交错的监控摄像头,急忙脱下军装包住笋子,抱在怀里牵着娘做贼般往家跑。回到家里,我语重心长地告诉娘,笋子不能拔,是政府专门栽的,发现了是要受处罚的。娘说怪不得咋没人去拔!

这么多年,我深深地懂得:娘是个劳累的人、苦命的人,一辈子劳作在田间地头,操守着锅灶瓢碗,伺弄着牲畜,在繁杂农作时光里,勤劳节俭、精打细算、忧子忧女的品质深深地嵌在骨子里,流遍整个血脉……

(四)

河市机场的航班,时常划着白花花的弧线,穿越云层,掠过天际。一个周末,娘对我说,她想去看飞机。

记得老家山坳的天空中偶尔也会出现飞机。有人突然看见了,惊喜地叫“看,飞机!”手搭凉棚遮住太阳光张望着天空。如果是喷气式飞机,两眼追随着那银链般的气带,直到气带慢慢消散。但是让乡亲们遗憾的是,老家天空的飞机太小了,只有蜻蜓那么大。

娘问我到机场远不远?我说楼下坐公交半小时一块五直达!便宜路近方便,这让晕车节省的娘欣欣然憧憬起飞机来。我领着娘在站台上等去机场的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没来,黑压压的云层开始团聚,接着大雨扑面而来,娘痴痴地望着雨水斑驳的街面。

车来了,娘挨着我靠窗坐下,专注地张望着烟雨迷离的车外,她平静的内心在估摸什么呢?到了机场外,如丝如线的雨滴在我们母子俩身上晶莹剔透。我和娘躲在街边门市下,等待雨水停留的间隙,张望着公路对面的机场,机场在千丝万缕的雨线中云雾弥漫,电子屏上若隐若现着飞往广州的信息。我伸长脖子张望,高高的银白色围墙阻挡了视线,雨水滴在娘银白的头发上,顺着发际扭曲地浸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隔着厚重的围墙,天是灰的,地是湿的,心是潮的,连飞机影儿都见不着。

娘看飞机的心愿没有达成,我有些难受和失落。时隔不久,我借调至成都工作,娘回家了。

(五)

张学友世纪演唱会来到达州,花花绿绿的广告,体育馆几个口子被铁栏杆隔了,娘似乎感觉有大事发生,我告诉她:“这几天会有一场大戏!”演唱会开始了,娘吵着要看戏,我拉着娘在营门前的检票口徘徊。这是一场商业性演唱会,公安干警负责外围,插不上手,几个入内场的口子由外地安全机构人员把守。我军装在身,进出自由,但没有票的话娘是进不去的,门票又贵,我刚买新房着实也心疼。馆内炸响的音乐汹涌喧嚣滚动,娘异常兴奋地掂起脚尖往里挤,几个战友见娘想进去,一眨眼睛用身体挡住把门的干警,连拉带扯把娘往里推,干警还没反应过来,娘已钻到了馆内的花坛边了。

娘心花怒放地朝我笑笑,核桃般的脸上满是尘世的窃喜。走到最后一道检票关卡,几个把门的人戴着墨镜,张飞般立在进口前,检票人顺溜着长龙依次检票进去。我看了看,能进去的都是有票的,无票的都被那戴墨镜的彪形大汉挡在铁栏外。另外几个战友怂恿着把娘往里推,娘被彪形大汉拉住手,生拉硬拽被扯了出来,娘气急败坏,满口的家乡话喷涌而出,可谁也没听懂,战友们面面相觑,我无地自容!

娘没进去,我领着娘绕着馆内外圈,跨铁栏杆、挤人流、穿绿化带,隔着体育馆墙体,绚丽夺目的灯光焰火,排山倒海的炸响,人潮翻滚的尖叫,张学友一首首激昂高亢的歌声响彻云宵!

散场了,娘悻悻不快地抱怨着说没看成戏,明天要来看看里面是什么,豪光闪电、光星四溅、炸响不断的,那么多人像疯了一样又喊又叫。第二天下午,娘来到体育馆,钻进场内,工作人员正在拆舞台。我下班跨过公路,娘递给我她用外衣包裏的一包东西。我接过来一看,是搭建舞台遗弃的废螺丝、拐角。娘说来晚了,没袋子装,里面好几个人捡了一板车塑料瓶和废铁,娘说要是上午来,事先准备袋子,她也会捡很多!我提了提,二三十斤。我吃力地提着废铁,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废品收购店,28斤,三十几块钱,娘高兴得手舞足蹈,说:“你看,这来钱多快,可以买一件好衣裳了!”

半年后,当我沦陷在省城工作煎熬中时,娘记挂爹耕种的田地,决定回老家搭把手。当我在成都火车北站接到娘,又把娘送上开往老家的火车,对列车员交待半天,安排好老家接站朋友。火车启动后,30多岁的我身着笔挺的军装失声大哭、泪如雨下,满心里是对娘的愧疚。从军十多年,骨子流淌着忠诚的血液,我也知道军人自古忠孝难两全,选择钢枪、选择军旅,就意味着远离故土、远离至亲!

去年,我脱下军装转业到了地方,回故乡的时间充裕了,几次想接娘过来,可娘对我说:她是乡间的草,城里车多人多,心烦;不识路不识字,没有一个熟人,闹心;哪怕金窝银窝也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康合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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