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遗作《万物归一》国内首度出版
【编者按】10月16日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90岁诞辰,而他的遗作中文版《万物归一》也在国内首度出版。这位被誉为德国的“斗士”的伟大的作家,用文学表达他的立场,以“嬉戏般的黑色寓言揭露被历史遗忘的面孔”著称。《万物归一》收录了他创作的96篇诗文和67幅插画。在这部作品里,格拉斯用诗歌、散文、绘画相互交织、呼应的方式,记录了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本文为译者芮虎写的序言。
君特·格拉斯,这位20世纪最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07年被德国评选为最有影响的德语知识分子,于2015年4月13日离世。这在德国,乃至全世界都是重大新闻。在德国北部城市吕贝克对他的追思会上,来自美国的作家约翰·欧文置身于众多德国政要之间,充满深情地回忆格拉斯,说格拉斯在20世纪80年代就批评欧文,说“你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愤怒了”。“愤怒”二字,是对格拉斯个人风格的准确概括。然而,在格拉斯的盖棺之作《万物归一》里,这种“愤怒”似乎已经不那么锋芒毕露了。
刚从气候宜人的德意志回来,就被成都百年不遇的秋热击昏了。忍受了两个星期,终于回到秋凉的日子。君特·格拉斯的遗著《万物归一》的译稿也告杀青。当我停下键盘的敲击,拿起摆在书桌上的《万物归一》的德文原著,作为一个读者再次欣赏它,多么美丽,多么令人赏心悦目!作为文学家和艺术家,格拉斯在他这部绝唱中再次展现出大师风范。象牙色的硬皮封面,用手指抚摸,感到亲切。封面与封底是格拉斯的一幅素描画,七片硕大的羽毛散落在封面与封底,颜色只有黑与灰,羽毛生动,轻盈欲飞。羽毛是鸟的生命,也是人之生命的象征。格拉斯在《万物归一》这部书中,有好几处写到鸟儿,羽毛的画更是穿插在整部书里。格拉斯对于鸟儿有一种溢于言表的特别情感,而鸟儿的生命是借助羽毛可以不屑于与尘世俗人为伍的,鸟儿失去了羽毛,也就失去了生命。格拉斯在自己的遗著里静观鸟儿飘落的羽毛。
这本书不仅仅是格拉斯一个人的作品,其中还凝聚着施泰德尔出版社编辑们的心血。特别是艺术设计编辑温特尔女士,所以,格拉斯将这部书献给了这位装帧设计自己最后一部书的编辑。通常,作者都是把书献给自己最亲爱的人,可是,这次,格拉斯却献给了一位普通的编辑,可以说这是他对编辑工作的最高赞赏。在参与编辑的过程中,格拉斯从色调、纸张的选择,插图的分配和布局设计都亲力亲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部著作在彰显其文学价值的同时,也可以视作对作为艺术家的格拉斯心灵的直接体验,这是电子书阅读者所不能体会到的东西。
2015年4月初,格拉斯和温特尔女士对《万物归一》做了最后的校订工作。格拉斯希望自己能够参加爱书的首发仪式。然而,死神就在这个月把他带走了。
关于后事,格拉斯早已做好准备,也许准备得太早了些。不过,凡事早作准备,这是德意志人办事风格。在长篇散文《我们将长眠何处》里,诗人对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际所做的考虑真是巨细不遗。
在本书扉页,我们看到了一只趴在地上垂死的鸟儿,它的眼睛还睁开着,略微张开的嘴巴似乎还想歌唱。那蓬松的羽毛在扑腾着,却再也飞不上天了,只能永远留在大地上。这是一则寓言,好像作者被收敛在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木匣子里,送到德国北部吕贝克附近的贝棱多夫村的公墓里。在那里,他躺在自己早已选定的墓穴里,让初夏果树的墨绿叶片遮蔽自己的遗体,在遗孀与儿孙们的注目下,步入了另一个世界。不,格拉斯不相信天堂与地狱,他只相信,自己死后会转世,也许,他的愿望就是来生转世为一只小鸟。看,那墓地旁高大的树上的鸟窝里,一只小鸟诞生了。那或许就是格拉斯的来生。
写到这里,尽管伤感,但是,我还是继续写下去。作为他的一个译者,我也步入花甲之年,虽然还没有像他那样,进入耄耋之年,我还是能够体会到格拉斯写作绘制此书时的感受。
当岁月西沉的时候,谁不眷恋青春?格拉斯的这部遗著当然不是仅仅作为老者写给老者阅读的书,而是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著作,一部老少咸宜的著作。老年人可以从中借鉴,作为夕阳西下之人,该如何有益地打发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而青年则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未来,从而为自己如日中天的岁月勾画出一幅鲜活的蓝图。也可以将这部书作为一部绘本来阅读,看鲜活的生命是如何成为一根根锈蚀而弯曲的铁钉,一只只老鼠与蟾蜍的骷髅,腐朽的叶片或者水果,干瘪的青蛙尸体,霉烂的蘑菇,被剪刀剪断的指头,棺材里堆积的枯叶,乃至诗人自己最后一颗牙齿或者按照医生的建议放弃了的烟斗。
如果说,羽毛对于格拉斯来说,是生命之轻,那么,铁钉和石头就是生命的沉重了。在《我的石头》里,格拉斯写道:
“它已经长上了藓苔。山峰巅上云层密布。但是,我总是梦见石头,现在它已经变得更小,成为我手里把玩的东西。”
生命曾经是那么沉重硕大的石头,格拉斯从山下推到山顶,周而复始,何其苦辛!然而,到了暮年,它已经变小变轻了,成为诗人手上的玩物。生命的意义在这个时候,也就不再那么沉重了。
在本书的压轴之诗《万物归一》里,格拉斯用自己从小耳熟能详的母亲的语言——波罗的海边但泽地区的卡舒贝方言,写出了自己弥留状态下的思想。他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后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听说的语言亲近,不仅仅是令他感到自己回归故里,也试图用这种语言得到救赎。
“眼下该经历的也经历了。
眼下啥子都已经足够了。
眼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在德语里,这首诗读起来的感觉与前面所有诗歌散文都迥然不同,为此,译者尝试用汉语里一种类似四川方言的语言,将其译出,也许读者从中也可以略微体验格拉斯用标准德语与方言所表达的不同感受。
据作者回忆道,母亲的“口音就是我熟悉的卡舒贝方言。只要卡舒贝人把古老的斯拉夫语调咽下肚去,操起低地德语来倾吐烦恼和表达愿望,他们就总是省略冠词,为了保险起见,表示否定时还要连着说上两次‘不\’”。(《剥洋葱》)
借助母语的表达,诗人要表现的是他自《铁皮鼓》以来,一直要表达的思想,即被战争、异化、政治破坏了的传统需要延续。也许,诗人正是想要像《铁皮鼓》的主人公奥斯卡那样,永远停留在美好的童年。这个借喻是格拉斯永恒的借喻,这首诗也是他的绝笔,写于2015年4月初,几日之后,他就与世长辞了。
此诗的题目“Vonne Endlichkait”(万物归一)被君特·格拉斯自己选为本书的书名,其翻译也令译者大费脑筋。一开始,译为“关于有限”,但是,这与作品内容相悖。于是,译者根据德文的原意,在汉语词汇中找出了大量相应的词汇:万事皆休、结束了、羽落曲终、结束、临终、苦短、人的终了、完了,等等。最后,在译稿结束之际,我听从了一位诗人朋友的建议,选用“结束了”作为书名。然而,后来有人认为这名字很难为读者接受,几经与德文出版社及格拉斯遗孀沟通,终于确定了现在的书名。
格拉斯,作为文学家与艺术家,在德国的文化舞台上曾经卷起过多少旋风!
也许,有人会说,君特·格拉斯这位二十世纪最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这里写了一系列老掉牙的故事,这位德国社会永远的警醒者也感到了疲惫。“是否真的有人会来接替我的工作?”他在散文诗《我的石头》里明确地问道。这是西西弗斯的石头,永远的劳作,日子到来之时,将卸下自己的工作。
老年的格拉斯,患有支气管炎,听力下降,味觉开始丧失。“奶酪不再像奶酪应有的味道,腌黄瓜不再具有酸味,樱桃也不再是甜的,丁香花、接骨木不再芬芳,面包的味道如马粪纸一样。”(《当色香离我而去》)
伴随着这些的是老年抑郁症,然而,作者却乐观地认为,“抑郁亲近人类,也许也亲近别的动物。它所模仿叙述的沮丧虽然使深渊变得黑暗,却也让我们明智洞见,并映亮深渊。没有抑郁就没有艺术。”(《附送的余味》)
随着生命的老去,所有一切将不得不放弃。格拉斯在书中写道:
“放弃令人伤感,对某人是轻的,
对别的人则是一首难忘的哀歌。”
(《恋栈的旅行者哀歌》)
即使如此,格拉斯在这最后一部著作中也没有放弃对社会的批评。
尽管,在这部书里,格拉斯不再是作为道德的评判者出现,而是以一位普通老者的形象出现。这是他生命最后十年的写照,这也是读者感到惊奇而充满同情的原因。在这里读者看到的是日常生活中真实的格拉斯。当然,书中也不乏格拉斯固有的嘀咕声,对阿拉伯地区的战争,对美国的威胁,对世界金融危机,对德国政治……但是,这些东西与格拉斯对生与死之间的重大问题的思索相比,已经边缘化了。
对于假虔诚、双重道德、武器贩卖与政客、对希腊的制裁、仇视外国人,格拉斯毫不手软,在他的诗歌《妈咪》里,他也毫不含糊地对总理默克尔进行讥讽。对于多年来一直支持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格拉斯也发起了抨击,它“上了她的床,得到的施舍是干瘪无味的面包”。
对于男欢女爱,格拉斯有自己的钟爱。在长诗《告别胴体》中,格拉斯分行回放了对女性身体之美的赞颂,回肠荡气,堪称绝唱。
对于即将告别的世界,格拉斯用寓言来加以表述:最后的希望被老年击沉。(《最后的希望》)
本书德文原版共176页,其中包括96首诗歌或者散文诗、记录、故事,65幅插图,是用软铅笔绘制的素描。2015年8月首印5万册,在德国《明镜周刊》畅销书榜上名列前茅,并被翻译为二十多种外语。
格拉斯的这部遗著,正如他过去所有的作品那样,在德国文学界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人说,他在继续写作以抵制遗忘。
这令人想起诺贝尔文学奖于1999年颁发给格拉斯时,其颁奖词称他“以令人开心的黑色寓言描绘出被遗忘的历史真相”。称格拉斯“在语言和道德受到破坏的几十年”之后,为德国文学带来了新的开始,他在“清醒的黑暗的虚构故事中展示了历史遗忘的一面”。
格拉斯自己也曾写道:“我想告诉孩子们,德国今天的历史早在几百年前就开始了,德国的历史连同对罪行不断新开的处方不会过期失效,不会终结。”(《我们怎么对孩子们说》1979年,收入《与乌托邦赛跑》)
著名的日耳曼语言文学专家,德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海里因希·德特林(H.Detering)称这部书虽然主题严肃,笔调却轻松活泼,是一部“令人感动,有时甚至被施以魔力的艺术品。”
格拉斯的出版人与朋友施泰德尔(Steidl)说,“我相信,他再次获得了巨大成功。”
在格拉斯去世之后,有人写文纪念,称君特·格拉斯去世,德国文坛后继无人。也许,此言略显绝对,但是,格拉斯的这部遗著,却在德国文坛实实在在画下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本书的翻译过程中,得到库勒博士、许星涵小姐和海因茨曼先生等德国语言文学专家的帮助,在此一并致以诚挚的谢意。
芮虎
2017年4月1日于成都翡翠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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