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脸：川剧脸谱艺术的制作
□ 石鸣 文/图
川剧脸谱制作大师欧阳荣华有两大绝活，一是变脸，另一个就是川剧脸谱的制作。从20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搜集整理并创制川剧脸谱以来，他至今已整理创作了几百种不同的川剧脸谱。2012年7月，由他主编的《欧阳氏川剧脸谱大全》正式出版。如其所言，制作脸谱看起来容易，似乎勾好轮廓填上颜色就行了，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简单。
“脸谱始终要和人物挂钩，不能随意乱画。川剧脸谱主要用于净角和丑角，开脸、画脸谱和我们平常画画不同，它与剧中角色的身份、性格等紧密相连，什么样的人物画什么样的脸是有讲究的，比如同样是黑脸，张飞和李逵就不一样，不能混杂；包公脸谱额头上画日月就寓意包公的刚正清明和铁面无私，不能随意乱拼贴。”川剧脸谱是川剧艺人们在长期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开脸谱式，有着它自身的艺术范式，它与变脸有关，但又远远超越了变脸。
川剧世家的脸谱情缘
川剧脸谱制作大师欧阳荣华住在成都东二道街的一间居民楼里，采访就在他家里进行。他今年已是八十来岁的人了，仍然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欧阳老人在川剧界有两大众所周知的绝活，一是川剧变脸，另一个就是川剧脸谱的搜集整理和创新制作。能“变脸”的艺人其实不少，但川剧脸谱制作才是他真正的绝活。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系统地搜集、整理和创制川剧脸谱以来，老人至今已整理、创作出将近一千种各种内容的川剧脸谱，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是什么让老人如此执著坚持了几十年？
“首先是因为热爱。”老人说，“川剧脸谱有一种让人动心的美，尤其在搜集整理川剧脸谱的过程中，通过与其他兄弟剧种脸谱的对比研究，我感悟到川剧脸谱的丰富多彩和表现力，感觉也就越沉越深。另外就是希望能为川剧脸谱的保留尽点绵力。长期以来，因为受市场演出不景气的影响，川剧剧目越来越窄，很多剧目都没有演了，脸谱也就面临着逐步消失的问题。尽量多地留下川剧脸谱，就是给后代留下了一笔财富。我们这一代人一般从艺都有几十年，我差不多将近六十年吧，看得比较多，经历也比较多，如果我们不整理出来的话，川剧脸谱就断了。所以我退休之后几乎全部的精力就都放在川剧脸谱上了。”
老人给我递上一杯茶，在一张陈旧窄小的书桌前坐下，我们开始交谈起来。“我以前是唱武生的，多年来天天早起练功，已经养成早起的习惯了。退休后不像以前那样严格地练功了，就画脸谱，慢慢也就养成了习惯。早晨头脑清醒，四周又安静，正适合静心地画制脸谱。”
书桌临窗安放在老人西向的一间屋子里，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是他的画室和川剧脸谱“展示厅”。欧阳荣华每天清晨即起，三十多年来，不论晴雨冷热，老人就在这里从事他的脸谱工作：从抽屉里取出裁好的宣纸，戴上老花眼镜，提笔在纸上勾线填色。几十年的磨练早已让老人对手中的笔驾轻就熟了，随着天色渐亮，一张动感的川剧脸谱出现在了桌面上。
我环视了一下欧阳老人墙壁上挂着的各种脸谱，将话题引向了老人与川剧脸谱最初的结缘上。作为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欧阳友鹤的长子，欧阳荣华在父亲的影响下不满11岁就进了当时有名的“三益公”戏院，先后拜师曾绍明、秦裕仁等名家学艺。他与川剧脸谱的缘分也就在那个时候结下了。
老人说他刚入行时，因为年龄小唱的都是娃娃戏，戏里的一些角色如《金水桥》里的秦英，三国戏里的关兴、张苞等，演唱的时候都需要开脸（京剧里叫勾脸），演红武生也要开脸，开半截红、半截白的半截脸。川剧没有专门的化妆师，开脸先是由老师开，多开几回就要自己开，所以必须要用心将脸谱记下来。慢慢地，欧阳老人对川剧脸谱产生了兴趣，他除了用心记，还动手记。尤其是唱武生戏之后更是如此。“武生戏的脸谱比娃娃戏丰富，每次演出完了后，如果开的脸不同，我就用一张纸将脸谱拓下来，或者记下来，下一回就可以参照着开，这样慢慢就养成了随时都把新的脸谱动手记下来的习惯。”
来自变脸的脸谱艺术
1959年，欧阳荣华随四川省青年川剧演出团进京为国庆献礼演出。20出头的欧阳饰演《白蛇传》中紫金铙钵一角。为了更好地凸显紫金铙钵的法力和凶狠，剧团决定改变以前紫金铙钵的娃娃生扮相，采用川剧变脸的特技来表现这一角色。以前的变脸手段有抹脸、吹脸等，但这些手段的舞台效果都不是很好，于是欧阳在前辈艺人的帮助下，悉心揣摩，决定用图案式变脸的技巧（亦即“扯脸”法）来展现变脸绝技。演出中欧阳只着黑色打衣，不用披衫障眼，众目之下接连变脸五次，在表演上把紫金铙钵这一角色体现得很丰满，又将川剧的变脸绝技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一时名噪梨园。
用图案式的技巧表现变脸，就要设计制作不同的脸谱；而这种脸谱变化所展现出来的艺术魅力，让欧阳进一步领略了川剧脸谱的精髓。“搞了变脸后就更爱川剧脸谱了，更加有意识地去搜集。搜集中又发现一些脸谱迹近消失，于是又萌发了去搜集‘背阴货\’的想法，脸谱也越集越多了。”所谓“背阴货”，就是那些当时已不常见，只在老师和前辈艺人讲的川剧故事中听说过的脸谱。这样，欧阳便尽量找机会多看戏（特别是多看有开脸的戏），找老艺人讲传统脸谱的开法，请教那些他们以前见过或听说过的角色是怎样开的，脸谱中间开的是什么，旁边开的是什么。才能逐步将一些“背阴货”绘制出来。
他指着一组装裱在镜框里的脸谱对我说，那组脸谱里上面的五个就是“背阴货”。我仔细看过去，发现那一组10个脸谱都是一半俊扮（即不开任何脸）本脸与一半花脸的“鸳鸯脸”（又称“阴阳脸”）。老人说，她们都是《五花洞》里的角色，分别是金、银、铜、地、狐五个仙子。这个剧目解放后就一直没有演过了，他是通过易征祥老先生的回忆制作出来的。类似的“背阴货”老人尚有不少。后来，成都市川剧院庆祝建院三周年时展出了他搜集整理的近百张川剧脸谱，为业界赞叹。
2000年4月，在成都举办的“中国民族民间工艺美术大展”上，一把大折扇吸引了众多观赏者的目光。在这把近六尺宽的大折扇上，排列着144个形象各异的川剧脸谱，充分展现了川剧脸谱的丰富。这把扇子正是欧阳荣华为展现川剧脸谱魅力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精心手绘的。大展结束后，曾经有人表示想收藏这把扇子，但老人舍不得让出，他要自己留着。
“将脸谱做成工艺品，只是传承川剧脸谱的一个手段。比如脸谱扇子、木瓢、用川剧脸谱组合的‘寿\’、‘喜\’条幅等，传到社会上只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它。”但欧阳老人始终坚持做工艺品不脱离本行，严格按照川剧脸谱的规范来制作，从不为了单纯的视觉效果而随意乱画。
制作脸谱看起来容易，似乎勾好轮廓填上颜色就行了，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简单。所谓功夫在诗外，脸谱制作正是如此。这功夫就是对川剧艺术和川剧人物的了解。“脸谱始终要和人物挂钩，不能随意乱画。”老人指着大扇子上的脸谱说，“川剧是非常讲究化妆造型的，脸谱不是每个角色都用，它主要用于净角和丑角，人们常称净角为‘花脸\’，丑角为‘小花脸\’或‘三花脸\’。开脸、画脸谱和我们平常画画不同，是不能随意乱画的。演员开的脸和剧中角色的身份、性格等紧密相连，都有一定的规范，什么样的人物画什么样的脸是有讲究的，比如同样是黑脸，张飞和李逵就不一样，不能混杂；包公脸谱额头上画日月就寓意包公的刚正清明和铁面无私，不能随意乱拼贴。”
他还说，脸谱常用的颜色有红、黑、白、蓝、绿、黄、金等，每种颜色都有一定的寓意。一般来说，红色表示忠义刚毅、性情激烈；黑色表示正直坦诚，有时也表示鲁莽；白色表示阴险奸诈；黄色表示衰弱隐狠；蓝色和绿色大多用于绿林好汉或水旱盗贼；金色用得比较少，一般只是用于神话人物。画川剧脸谱对这些都要有了解。脸谱是艺人们在长期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开脸谱式，脱离了规范，脸谱也就失去了意义。
除了绘制脸谱，欧阳老人也制作面壳脸谱供川剧博物馆和研究所陈列。我观看着老人悬挂在客厅和画室里大小不一的脸谱及面壳，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它们的额头和老人的额头非常相像。我将我的发现告诉了欧阳老人，他笑着说，他这里的很多脸谱其实就是根据自己的脸型来开的。因为开花脸就是要靠额头大，而他的脸额际高、额头饱满，最适合开脸，所以就以他的脸为模子开了。老人这么一讲，当我再次抬眼看看墙上的那些面壳脸谱时，仿佛也看到了老人在舞台上的模样。
脸谱中的特色创新
善于接受新事物、理解新观念，触类旁通，是欧阳荣华老人能不断创新的主要法宝。他不是一名昆虫研究者，但他却在家中收集了几十种蝴蝶标本，这是他为了将川剧脸谱中的“蝴蝶脸”发扬光大，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收集的。他以此为参考，绘制“蝴蝶脸”脸谱，这些脸谱色彩斑斓、独具风格。在对川剧脸谱的搜集和整理中，他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和创新。“整理绘制脸谱的过程中，我父亲的一段话让我受益匪浅。他说，‘开脸画脸谱，首先要美，不要画得纤纤渣渣的一巴饼，随便咋个画，要像川班儿的，不能像京班儿；要讲究人物，不要乱画，老先生好的要学，但也要适应现实，要有创造，要有自己的风格。\’父亲这段话基本上是我创作川剧脸谱的指导思想。”
老人说着便取出了两张脸谱，“比如这个汉钟离的脸谱，我就加入了自己的创作。传统的脸谱上汉钟离额头上开的是一个仙桃，表示他是神仙，但其它神仙头上也开仙桃，怎么来区分呢？我就将汉钟离的额头开成一把神扇，这样个性化，更清楚了。”
类似的改良尚有多个，比如在传统的表演中，神话里的三皇五帝都是俊扮，而欧阳老人却给他们都开了脸谱，使之更个性化，让人一目了然，还有三星堆古蜀人、太阳神鸟等，也都有脸谱；另外他还为大型活动设计川剧主题脸谱，如为成都市首届熊猫节开幕式表演设计的龙、云、水、火、雷的川剧脸谱，为成都市首届美食节设计的大花脸灶神，为《四川好人》赴德国演出策划设计的背景脸谱等。它们都立足川剧脸谱的规范，同时又有创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为《四川好人》设计的近两米的背景脸谱，紧扣戏剧的内容，因画面效果好，对演出起到了极好的衬托。《四川好人》后来去香港演出，老人又为其设计了“鸳鸯脸”背景脸谱，凸现了浓厚的川剧舞台效果。对宏扬川剧艺术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
他画室里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幅的脸谱图，上面排列着几十个不同的京剧和川剧脸谱。欧阳老人正是在这些脸谱的对比中，不断发现二者的差别，加深领悟并理解了川剧脸谱在表现上的细腻和丰富。“时常有人问我川剧和京剧脸谱的不同，几句话也说不清楚，所以就画了这个，一看就能明白。”欧阳老人指着画对我说，然后讲起了川剧脸谱和京剧脸谱的差别，“除了表现更为细腻外，川剧脸谱还会随着剧情、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他解说道：“比如曹操，京剧一般把他当奸雄看，但川剧里曹操的脸却有几种不同的开法。他在董卓手下的时候，开的脸是一个二饼饼（三花脸），给人的感觉是卑躬屈膝；他杀董卓事败之后逃回家乡，出钱组织讨伐董卓，这个时候就是俊扮，体现出他的胸怀；他得势之后开的就是我们常见的大白脸，表现出他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奸雄气；老了以后开的还是白脸，但眉毛和脸上的纹路都是灰色的，表现出他人已迟暮，但眼睛有红丝是杀人杀红眼了。再比如关羽，刚出场的时候，完全是小生扮相，杀了恶霸之后，官兵追他，他逃进观音庙，祈求观音保护他，将观音面前的酒喝了，这时就开半截红脸，也就是红武生脸；后来有了胡子，才开全红脸；但老了的时候就开灰红脸。再比如张飞、姜维等，都存在这样的情况，根据角色的变化、年龄变化而变化。川剧每个脸谱都有故事，真要细细地摆几天几夜都摆不完。”老人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似乎又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这种时候我当然不能打扰他，毕竟作为一个古老的地方艺术，现在能真正欣赏它（或他）的人确实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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