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怀见物理 和气得天真 追忆流沙河先生
□姜明
著名诗人、作家、学者,本名余勋坦,1931年出生于成都金堂县。
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谈诗》《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流沙河诗话》《锯齿啮痕录》《庄子现代版》《流沙河随笔》《Y先生语录》《流沙河短文》《流沙河近作》等。多首诗作被中学语文课本收录。
2019年11月23日下午,噩耗传来:流沙河老师仙逝了……
虽然知道他一直在医院与病魔做斗争,但闻听噩耗,依然泪如雨下:沙河老师,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掐指一算,跟沙河老师,交往也有二三十年时间了。1995年,先生的《Y先生语录》在当时我所供职的媒体上连载,作为副刊编辑,有时我会上他家去取稿子;1996年底,单位搞一个文化活动,邀请了先生,我和先生合了一次影,照片洗出来后,有人惊呼:哇,你和沙河老师脸型很像!先生以文弱、清瘦名世,而那时的我,体弱、脸小,难怪有人会发出感慨;1997年,有一次到先生府上,邻居似乎在装修,时有噪音发出,先生说:“是单位给员工谋福利,将现有家属楼改扩建,每家会增加20多个平方。其实,哪有那个必要嘛。”我环顾了置身的环境:会客厅似乎在兼做书房,家具简陋,似乎连文人最看重的书柜和书桌都十分寒碜,一个老式方桌上放有一个老南瓜,老南瓜上有先生亲笔墨书:瓜说瓜娃子说我瓜……
虽然和先生相识二三十年了,但总共也没有见几次面,不过他的书我读过不少。还有,我们隔得近,他搬新家前,我上班的地方和他的住家,直线距离可能不超过100米。同处一个“气场”,多少会有些心灵感应。有时候也会隐隐有些骄傲:我和沙河老师,是熟人。
为了心底这份骄傲,若干年来一直关注着先生,看到他不断在出书,“庄子”以外,又涉及到了“诗经”,更多的则是说文解字。而以之闻名、以之招灾的诗歌,近40年来是一首未见了,看得出来,先生已经完成从一个诗人到一个学者的决绝转变。而先生关于文字、训诂这类的书是与众不同的,但凡学术性的书都是正襟危坐、板起面孔训人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学术之谨严,血统之纯正。先生的书是短小的,有趣的,是为了让人阅读而写的,但有趣不意味着不严谨,举个例子吧,讲文字渊源的《流沙河认字》出版后,先生觉得出版社在校检繁体字、异体字方面错谬不少,恐以讹传讹,干脆将自己软笔精誊的手稿,交出版社影印出版,这就是《白鱼解字》。同样的内容,不同的版本,先生怕读者骂他骗稿费,就在前言中将缘由诚恳告白,“示无欺也”——这句话在《流沙河随笔》于将近20年后,以《画火御寒》的名称重新出版,也有同样的提示。估计上了当的读者读到这样的真情告白都会扑哧一笑:好个实诚、可爱的老夫子!
不见先生,一晃,又是十多年了吧?2013年11月,为了四川日报“巴蜀文化大家”的访谈,再次拨通了电话。“喂——”,电话那头,悠长而缓慢的应答,让我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马路对面老先生的书房。我报出自己的名字,片刻停顿之后,他的声音明显高亢起来,准确地回忆起了原先我的工作单位,关切地问我的近况,说:“你还是那么瘦吗?”“你还在写东西没?”80多岁的老先生,记忆力居然如此之好,让我在得意之余,更多了许多惭愧,当下约定了采访时间。
是先生开的门。见面赠我两个字:“胖了。”我一面矫情地抱怨,一面由衷地赞美先生:“有钱难买老来瘦,沙河老师您还是那么瘦,好精神啊!”虽在一个当时还算比较高档的小区,但沙河老师的新居其实也不大,客厅也就三四十个平米吧,装修、家具也简陋,除了墙上挂的一幅先生自己的书法作品,房间基本上体现不出什么文化气息。但真正的文化确实不是用来显摆的。其他几个记者刚刚报出自己的姓名,立即就被“文化”所浸淫——一个记者姓吴,沙河老师说:“你知道这个‘吴’字的由来吗,这个吴啊,通‘娱’!”说文解字,就此开张,说得兴奋了,沙河老师溜进书房,拿出纸笔,开始画起字来,说得吴记者一愣一愣的,我却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难怪吴记者此前十多年一直从事着以追星为主业的娱乐报道,原来姓氏决定了她的娱乐基因!
终于解析完吴字的起源,我们开始按照采访提纲进行访谈。先生提意见了:“我们摆一会龙门阵就行了嘛,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好累哦!”我严肃地说:“不行,这是重要的历史性的访谈,要尽可能成体系地总结你的艺术人生,不能漫谈。你没有看见我们还架着摄像机吗?”老先生说:“那好嘛,但你至少要问有趣点哈。”我一边笑,一边说,要得,要得。于是,几个小时的采访中,我嘻嘻哈哈地提出了许多如此这般的问题——
“沙河老师,你高中没有毕业就考大学,大学读了半年就参加了工作,说白了你的文化程度相对低哦,怎么就成了一个著名的文化人呢?”
“沙河老师,你那个《草木篇》其实写得并不怎么样,却让你遭了20几年的殃,上世纪80年代后期你就不写诗了,究竟是害怕再遭殃呢,还是觉得写不过余光中他们呢?”
“沙河老师,《流沙河认字》变身《白鱼解字》出版,有没有多挣稿费的想法哦?”
……
边开玩笑,边提问题。先生呢,温言软语,微微笑答。兴之所至,竟然起座踱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之诵之,语之吟之,让我们的摄像记者手忙脚乱,连忙调整机位“缉拿”先生。他的话语,貌似诚恳,实则夸张,比如,“我的母校,省立成都中学,是全国最好的学校”;再比如,“我可能是全国最后一名锯匠了”……等等。采访者无拘束,被采访者应答如流,随时都是欢声笑语,只是快到12点的时候,先生突然说:“我今天说了这么多,可以了嘛,我肚子都饿了。”我说:“最后一个问题!”然后,一连“最后”了5个问题。结束采访时,沙河老师给我提要求:“写我的文章,版面占小点,太长的文章,没得哪个看。”
从来没有哪个被采访者提这样的要求,都是恨不得版面越大越好。我说,好的。
他又说:“写我的文章,写得有趣点嘛,板起一副面孔,哪个看哦。”
我说,好的。
心里在想,天下文章,都能像你老人家一样短小有趣,都成名家了,怕你老人家的日子没得这么好过哟。突然想起一个新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沙河老师,你写文章的收入远不如你写书法的收入,有没有考虑要搞一个书法专场拍卖会呢?”
沙河老师的老伴吴老师摇摇头,说,想做这个事情的公司太多,老先生觉得自己的钱够用了,坚决不考虑做这个事情。我正想说话,这时,多年前先生写在老南瓜上的那句话浮现在了我眼前——瓜说瓜娃子说我瓜。
这次拜访之后不久,我被调到四川农村日报工作。沙河老师曾说,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川西农民报(四川农村日报前身)当副刊编辑。隔着60年的时光,我间接地成了沙河老师的“同事”了,莫说有奇缘?多少还是有点缘分。当时就想去他哪里叙叙旧的。一耽误,又是一年。《四川农村日报》出版1万期,我嘱咐记者去采访了沙河老师,当时取的标题是用的他的原话:“我的笔名流沙河,是进入农民报后才被叫响的”,沙河老师还主动为我们题字,“船过万重山”,呵呵。
再见沙河,发觉他基本还是没什么变化,家居也没有什么变化,我夸奖他身体还是倍儿棒,他说不行啊,眼睛痛,而且背也驼了。他扭身让我看他的背部,是微微有些驼了,毕竟是83岁的老人了。我们坐下来像老朋友一样聊天,当然还是谈了副刊的事情,他说不好办,现在社会与当年已经完全是两回事了,建议我们请人画四格漫画,估计也会受欢迎。还有是不是可以连载一些文艺作品?总之农村与城市是不一样的,不要对我们老一辈人抱有希望,我们都退出时代舞台了,大浪淘沙,不得行了。你们要搞清自己的读者对象,读者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说什么话,心中要有数。报纸要有想象力,农村娱乐性的文化也要关注。现在办报不容易,还有版面不要太大,你们版面不多,要精编精选。他还鼓励我:“你还是要坚持写文章,你是可以写的。”说得很真切,这种话他不是第一次讲,但每一次听,都觉得感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这样的黄叶翻飞的季节,算起来,已经五年了。
那一次,在沙河老师书房里,看到了一个句子,“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立刻入脑入心,喜欢得很。后来把微信签名也用成了这个句子。今天,沙河老师仙逝了,这个句子又浮现在眼前了,沙河老师,愿您一路走好,天堂里有了诗经、古文字和“那只蟋蟀”,想来,天堂将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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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堂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金堂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