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里的战争

成都日报 2019-05-27 01:20 大字

李正熟(金堂县)

我的老家是一个远离城镇的小山村,乡人说话非常土气。比如普通话里的“什么”,四川方言是“啥子”,我们却说成“么果”;“为啥子”说成“哦嘎喃”;“你”说成“嗯”;“他”说成“几”;“讲”说成“港”。一句“几港打嘎几,几港冇打几”,意思是“他说打了他,他(另一个他)说没打他”,出了十里方圆就无人能懂。

奶奶的老家却在一个大镇边,那里的人都说一口漂亮的成都话。我们羡慕那些和我们说话口音不一样的人,奶奶老家的人也因此常常拿我们的土话调笑我们,让我们自觉矮了一截。

有一个词,让我印象特别的深。——老家人把“吃”说成“齿可”(qia),字典中有这个字,但意思是“咬”。照字典的意思,老家人“吃饭”就是在“咬饭”。爷爷虽然走南闯北,而且学富七八车,但也和老家人一样满口土语。奶奶在我们老家过了一生,很多话音都一样了,唯独从未把“吃饭”说成“qia饭”,而是一定要说成“吃饭”。即便是爷爷叫嚣着说她“太洋盘”了,奶奶也依然说“吃”“吃饭”。这个原则,使得奶奶在我们那里所有的老女人中别具一格,使得所有外来的客人在听了我奶奶说这个字时都对我奶奶肃然起敬。而我在奶奶说这个词时,也发现满身补钉的奶奶显出了高贵,而爷爷也会有片刻的畏缩和神伤。

奶奶是爷爷第二个妻子,是爷爷的发妻在河边洗衣裳淹死后接来“填房”的。据说大奶奶(爷爷的原配)长身貌美,又是大户人家闺女,因此极受爷爷宠爱。

爷爷是民国时期的教师,在家排行老幺,上面有父亲和两个哥哥宠着,因此是倜傥了又倜傥。发妻死后,爷爷沉痛了几年。后经人介绍,戴顶博士帽,提根文明棍,去奶奶家相了亲。

奶奶年少时,得了天花。因为家贫,吃不起药,最终留下了满脸麻子。但她面残心高,非读书人不嫁,终于等到了方圆百里内第一大姓——李,又是百里内第一才子的登门提亲。

结婚后,爷爷奶奶一直不和。年轻时,爷爷长驻学校,极少回家。回家后也是好吃懒做,脾气暴烈,经常打骂奶奶。奶奶挨打,从不躲闪不还手,也从来不会哭出声来。如果凑巧有外人来,奶奶总是马上用双手一擦眼睛,用身上的围腰擦干脸,抬头便是笑脸。

乡里所有的老人都说:你奶奶是我们认识的女人中最苦最累最贤惠的,也是挨打最多的人。

奶奶66岁瘫痪后,说话吐词不清,渐渐不多说话。后来病情加重,又出现了脑萎缩,慢慢地接近于痴呆状态,常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辨认出我们是谁。但在临终前一年,奶奶却有两句话特别清晰,一句是:“我帮不了你们了,只有我死后再保佑你们了。”一句是:“我死后,你们要对他(爷爷)好些。”以后的一年里再无一句话,终于是无语而终。

在爷爷面前,奶奶一般不说话。即使是在几个儿女都考上学有了工作又成了家,奶奶的话和笑容也渐渐多了以后,也从不见她顶撞一下爷爷。只有当父亲几兄妹都在场声讨爷爷对奶奶太可恶,而爷爷却说在培养儿女方面他功劳最大时,奶奶才会撇一下嘴,笑着说:就是你的功劳哩。但这样的幽默,算得上什么反抗和斗争呢?

现在想来,其实奶奶一直在和爷爷斗争,只不过她的方式十分独特。这个方式就是:挨了爷爷一巴掌的奶奶流着擦也擦不干的眼泪,双手捧饭到爷爷面前,又选好筷子递到爷爷手里,对爷爷说:吃。吃饭吧。——不是说“齿可”,而是说“吃”。这个“吃”,就是奶奶一辈子对爷爷的还击;是奶奶终生坚守的唯一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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