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一条河流的哲学算式

四川经济日报 2019-03-11 07:19 大字

□ 成都凸凹

我无数次见过养育过我母亲的沱江,但沱江冲进我身体,在离我心脏最近的骨架上布道,让我产生哲学般强烈感受的,却是去金堂县五凤(又名五凤溪)镇览读贺麟故居、拜谒贺麟墓地那次。

那天,我站在贺麟少小读书的保和寨山岗(寨子山)上,望着南来的层峦叠嶂逶迤起伏的龙泉山脉,望着东去的波呼浪啸快如静止的沱江水体。眼前,一会儿山变水,一会儿水变山,世界在山水演变的运势中成立并那样生动。

贺麟故居内庭(轩视界供图)

穿过金堂小三峡的沱江(轩视界供图)

沱江边的金堂五凤溪(轩视界 余茂智)

人文事象:与贺麟相遇

今天,当我再一次站在寨子山望山看水时,就想,金堂,这诞生了贺麟的乡土,到底有着怎样的肌理和呼吸?

向以鲜初入南开大学读研时,他的老师王达津教授问他:你来自四川吧,那你知道贺麟吗,他可是你们四川了不起的人物。向以鲜惭愧地低了头。王教授是闻一多先生的高足。放眼天下,四川籍人物何其多,王教授嘴里说出的却只有贺麟一人。当晚,向以鲜扑在南开图书馆资料堆里,一任贺麟的光晕把时间挡开、把自己完全笼罩。那是一九八三年秋天。那时,刚刚二十岁的向以鲜,已是一位能背诵一千四百多首杜甫诗作、中国古典文学造诣堪称了得的青年才俊。

贺麟,梁启超的学生,任继愈的老师,打通中西文化关节的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翻译家,被誉为“东方黑格尔之父”。时隔三十四年,现供职于四川大学的向以鲜教授告诉我,贺麟与闻一多也有渊源,抗战期间他们同在昆明西南联大执教,闻一多被特务暗杀后,贺麟被西南联大推选为“闻一多丧葬抚恤委员会”委员。出自五风溪水码头的贺麟先生,正是汲取着“两河(岷江、沱江)文明”的母乳,走出 门,走进了世界的哲学之门。

对金堂做一番田野考察,会发现,发脉于安县、止足于乐山大佛的长达两百公里的龙泉山,与破山而去的沱江,组合成了一个形似西方文化中的十字架,而金堂正是被这个十字架撑开、铺排的一千余平方公里的幅员。

如此看来,一脉山、一条河,构成了这片土地的自然基底。而以贺麟先生为代表的金堂人氏,与这片山河的相遇、纠葛,以及斗争中的和平共处,则形成了这片土地的人文事象。肩着行囊、求学闯天下的贺麟,当年是站在沱江的船尾挥别故乡的。沱江的水雾和雾中的鸟鸣,是这位倜傥的地主少爷最近和最远的家园。

岷山导江,东别为沱

流经成都、汇入长江的大河有两条,一条岷江,一条即为沱江。沱江是在赵镇形成的,因为名叫北河、中河、毗河的三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千回百转,一路纳溪带水后,以三角形的稳定机能,于赵镇聚首成江了。正是这个原因,现为金堂县城所在地的赵镇,曾称三江镇。而赵镇的得名,来自赵家渡之谓。赵家渡呢,则源于湖广填川时期一位来自湖北麻城孝感、名叫赵必成的退役武官的兴族之举与强硬开拓。无疑那时的赵必成是一位在河流上刨食,日有进项,小有所成的汉子。而在这条河流上做出开天辟地大动静,居功至伟的那位汉子,叫鳖灵。

那时的成都平原,水草茂密,鱼影宽泛,一代一代的人民在“蜀山”上望水兴叹,莫可奈何。这个泽国,是汹涌的岷江冲出岷山谷口后,星落棋布般将营盘扎驻在成都平原后形成的。鳖灵,第五代古蜀国蜀王,长江之子,识水性。他不愿意他的族人一直是山人,决心搬移一下他的国,将国都建在肥沃的平原上。实现这一宏图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将积压在未来国基上的水排出去。库存太多,新水又随季节不断涌入,这就使得岷江下游的泄洪功能不堪重负,吃力喘嘘。

鳖灵的第一个动作,是招呼自己的族人,甩开膀子开河道,将岷江的水,分流一部分出去,借道沱江河床,与自己的兄弟姐妹,相会于万里长江。但他失算了,因狭窄的沱江龙泉山段峡谷,把他的水逼了回去。望着脚下滚滚而去又滚滚退回的水,一代一代的鳖灵王,亲率自己的族人,把龙泉山峡谷凿宽凿深,让那些被逼压得硬如石头的水,舒舒展展撒欢而去。后人将这十二三公里长的龙泉山峡谷,称金堂峡,称沱江三峡(鳖灵峡、明月峡、九龙峡)。在分流岷水入沱水这一千秋水利工程中,蜀太守李冰,于鳖灵初通的基础上,又做了进一步拓展完善工作。

赵镇三河中的中河、毗河,正是鳖灵初通、李冰拓展完善的。中河,古名中江,其上游又有青白江、湔江,发源自岷江内河蒲阳河,出都江堰市后,经郫县、彭州、新都、广汉,在赵镇境先入毗河,再入北河。毗河,又名郫河、毗桥河和前江,在都江堰市蒲柏闸与蒲阳河分水后,名柏条河,东南流经郫县,在新都石堤堰与府河分水后,始称毗河,再经金牛区、青白江区入金堂,在赵镇与中河汇合入北河。

我有过两次在毗河湾游船上夜宴的经历,其中一次与九眼桥诗群的何春、向以鲜、席永君等十来位诗友一起,邀约者是诗人、金堂中国会馆项目开发商喻言。我们在两岸的斑斓灯火中,且酒且诗,夜航船带起的河风,有画有香有裙花之舞,让人疑心是杜牧《泊秦淮》的吹拂。九眼桥,成都最著名的桥,架在岷水锦江之上;毗河湾,成都龙舟赶考竞逐的最佳赛场。

从长度和流量考论,赵镇三河中的北河,才是沱江上游发源的正脉。北河水量高于中河与毗河之和,占到沱水一半以上。北河有三处源头,它们从四川盆地西北边缘九顶山的东、中、西三处流出,分别为绵远河、石亭江、湔江,在金堂境内合流后称北河。兄弟仨走了不同的道路,却最终又踏上了同一条道路。三河中,因出自阿坝茂县米茶坪山的东源绵远河最长(180公里),故被公认为沱江正源。

厘清了这些关系,我们对沱江的正确表述似应改为,在赵镇,北河揽挽中河、毗河之水而成沱江,而非三河会师成江。厘清了这些关系,我们就知道了,岷江与沱江,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文化源头——古蜀文明,她们都出自一个母腹,那被古人称为“蜀山”的母山。“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尚书.禹贡》)也由此知道,那团坐在四川盆地、被都江堰的渠水浇灌出来的天府文化,早已雪融沱江之水,切开龙泉山,东进到了又一处平原与浅丘之上。而目下成都翻越龙泉山的东进序曲,是合了一条河流的方程,还是这条河流,早已推演出三千年以远的事物运势?想必,二者皆有吧。

金堂烟草,水火相容

犬子以研究生学业曾被金堂引进工作过二三年,考调异地后,还舍不得将置办在此处的房产变现。这一情势,让他的起居有了狡兔三窟的结构。我恼火的是,老子寻儿子,竟成困难之事,一会儿这里、一会那里的。我劝他卖掉金堂的闲房,他说他要留着度假用,他说他舍不得房子,是因为舍不得房边的水。儿子的逻辑是水的逻辑,还是进了水的逻辑?一时无语。

我在读涉及民国的一些书中,字里行间不时会跳出“金堂烟草”四字,这让我犯惑,也让我终于知道这四字是福建龙岩人傅荣沐闹出的动静。雍正七年,傅荣沐夫妇怀揣烟草种子,携家族二十余人,从江西瑞金出发,随湖广填川人流落赵镇,继而在五凤溪两岸种植烟草。烟草是在明万历末期,由往返于东南亚一带的福建水手,从菲律宾传入中国种植的。民国时期,烟枪、川烟几成四川的代名词。

今天,烟草业已然成为四川的一大产业。殊知,被后世称为“四川烟草引种第一人”“四川烟草大王”者,正是傅荣沐其人。可是,傅荣沐的烟草除了是在沱江边种出的,它还与水有关吗?有的——因为水烟的出现,因为徐志摩对雪茄的命名,水流进烟火,水与火相容了。一把烟草,逆转了古老的不二法则。

自古以来,有江水则有人居,则有船只,则有码头。有码头,则有码头文化:客栈、会馆、宗教(宫庙堂观)、帮派、袍哥、民团、民俗活动……码头因河流而独立、竞生、自成气象,又因河流而切出气口,接纳外来消息,流通全世界。

水路的单一与偏狭,也有好处。当年,纵横天下的元蒙大军进军成都时,就被南宋名将余 的拒敌美学箍死在了云顶山下的金堂峡里,不能前行半步。当然,那是冷兵器时代。如今的金堂,除了成南、成巴等高速公路,还有了一类通用机场——淮州新城里的“通航产业园”。就是说,延绵数千年的河流文明,已在一夜之间进入“水陆空”时代——贺麟先生的桑梓地,已然向世界敞开自己的胸怀,即,360度加180度的路径与开放。

当星空、山脉、人民、粮食、欢愉,以及诗与远方,进入一条河流的哲学算式,我看见箩篼水(五凤镇特产)的堂子,闪着金光。看见鳖灵与贺麟,隔着三千年的等号,紧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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