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魂茶侣两相依
有一年与朋友去都江堰,在景区惊骇于四川人在江边茶铺摆龙门阵的场面,那真是人山人海,笑语喧阗,好不热闹!他们每人一盅三花茶,喝得津津有味。我们入乡随俗,也叫了三花茶。只见盖碗底下沉着一撮绿茶,上面绽放着三朵洁白的茉莉花,细嗅之下,香气馥郁,甚至有点过头,让平时喝惯龙井的我有点轻微抵抗。
中国最爱喝花茶的地方,一个是成都,一个是北京。1976年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见退下来的美国总统尼克松,以茶代酒干了一杯。这茶,就是茉莉花茶。
花茶 图片来源网络
花与茶的联姻,大概从中国人开始喝茶那天起就成为一条若隐若显的副线。最让人遐想无限的是《浮生六记》里的一幕:“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这种将茶叶藏在花心窃取芳香的做法其实在元明时已经有人在做了,“次早摘花,倾出茶叶,用建纸包茶焙干。再如前法,随意以别蕊制之,焙干收用,不胜香美。”(见屠隆《考槃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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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在茶文化初定格局与礼规的唐代,人们还在茶汤里面加好多佐料,比如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等,此种三鲜汤路数遭到了茶圣陆羽的怒斥:“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没有深仇大恨是不会这般咬牙切齿的。到了两宋,茶文化迎来了繁盛期,出现了令人神往的龙团凤饼、小龙团、密云龙、水芽等无上神品,但在茶汤中添加盐、酪和辛香料的喝法仍然按照世俗的审美盛行。不过也要看到,受各种饮子的影响,清隽淡雅的花茶从隐士别出心裁的雅玩逐渐推广到民间,茉莉汤、桂花汤、暗香汤等纯粹用鲜花炮制的茶,开始在书斋或闺房里散发着缕缕芬芳。《养小录》里介绍暗香汤的制法:“腊月早梅,清晨摘半开花朵,连蒂入瓷瓶。每一两用炒盐一两入,勿用手抄坏。箬叶厚纸密封。入夏取开,先置蜜少许于盏内,加花三四朵,滚水注入,花开如生,充茶,香甚可爱。” 一步步,从寒冬晨曦微露的庭园到盛夏午后清风徐来的书房,纤纤玉指,朦朦背影,很有镜头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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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茶馆里有“双花饮”,用金银花与菊花点汤,颜色好看,味道也不差,三伏天喝,可防中暑。袁学澜《姑苏竹枝词》里有“螺杯浅酌双花饮,消受藤床要枕席”之咏。不过,潮流总是变幻莫测的,更高级的花茶呼之欲出。其实窨法已经在南宋出现,施岳《步月茉莉词》:“枝头香末绝,还是过中秋,丹桂时节,醉乡冷境,怕翻成消歇。玩芳味,春焙旋熏,贮浓韵,堪与夜凉睡蝶。” 字里行间透露了茉莉花熏焙的工艺流程。
在知识分子遭受残酷压迫的元代,出了一个“中国美食史上最作的男人”,就是“元四家”之一的大画家倪瓒,他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记载了一种名为“橘花茶”的花茶制法:“以中样细芽茶,用汤罐子先铺花一层,铺茶一层,铺花、茶层层至满罐,又以花蜜(密)盖盖之。日中晒,翻覆罐三次。于锅内浅水慢火蒸之。蒸之候罐子盖极热取出,候极冷然后开罐子取出茶,去花留茶。用建莲纸包茶,日中晒干。……如此换花蒸晒,三次尤妙。”
能入倪云林法眼,一定是清雅高洁的极品。
到了明代又发明了“隔花窨茶”。明代皇室成员朱权在《茶谱》中言简意赅地记了一笔:“今人以果品为换茶,莫若梅、桂、茉莉三花最佳,可将蓓蕾数枚投入瓯内罨之,少顷,其花自开,瓯未至唇,香气盈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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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花谢幕了,花格更高的梅、桂、茉莉粉墨登场。至此,茶与花才殊途同归,深度融合,成为形影相随的灵魂伴侣。有一次听程裕新茶庄的老板说窨茶工艺,不同的花取不同窨法,还要借别的花来打底,工序上有箱窨、围窨、堆窨等等,听得我头晕。据说上好的花茶要窨二十多遍,方能香魂附体。
在钱椿年、顾元庆的他们合著的《茶谱》里记载:“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橘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蕊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摘花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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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茶的生产基地在南方,又以苏州人贡献最大。大概自宋以后,苏州虎丘形成了种花为生的新业态。徐珂在《康居笔记》里写道,宣统年间他游览虎丘,碰到一位名叫朱经葆的花农,自称是宋代大官的后代,他不相信,回家后查阅乾隆年间的《虎丘志》,发现真有记载,相传“宋朱勔以花石纲误国,子孙屏斥不与民之列,因业种花,今其遗风也。”1947年秋天范烟桥发表在新闻报上的文章《花市沧桑》,是为游览虎丘的见闻,“虎丘的南西北三面相距十里之内,约有花农四千余户,中间专恃艺花为生者,有仅以之为副业者,大概直接赖以生活之男女老幼须达十万人。……花之最大销场为茶叶铺,茉莉、玳玳、珠兰都用以窨茶,惟珠兰最难种,且老树不易生花,新树须从福建一带运来,近年交通阻梗,几乎绝迹不至。于是改用白兰花,本来白兰花只用于女子的插戴,今乃成为饮品之辅助,夺珠兰之席,也可以说是战后的一种新发展。”说到饮用效果,一言而蔽之:“玳玳、玫瑰加在茶叶里喝起来,芳留齿颊,并且在色调上也很美化。”到了1961年,春风杨柳,山河新妆,范烟桥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篇不算长的游记《花之社》,笔调清新而乐观多了:“这个大园地在虎丘山下,是长青人民公社的茶花大队和香花大队的生产区域,花农们世代相传地在那里种着珠兰、茉莉、玳玳、玫瑰和白兰花,用来窨茶叶,成为花茶。”“郑板桥描写扬州的风俗,有诗云“十里栽花算种田”,现在可以移咏苏州的“花之社”了。”上海的茶叶店也一直有茉莉花茶、珠兰花茶和玳玳花茶供应,我小时候看到八仙桥、太平桥、东新桥的茶叶店将四五种不怕见光的花茶放入圆桶形的玻璃瓶里,搁在柜台醒目位置,似乎成了招徕顾客或表示店铺资质的广告。但实际上本埠人士家中备花茶的并不多,坊间有一种说法,品质差的茶叶才会拿去窨制花茶。所以茶馆里或能聊备一格,最大的目标客户群倒在北方。《道咸以来朝野杂记》里说:“北京饮茶最重香片,皆南茶之重加茉莉花熏制者”。老北京至今仍然最爱茉莉花茶,雅客造访,这是最高的礼节。不过现在像老树普洱、金骏眉、大红袍、凤凰单枞等,只要价格昂贵,就有人追着喝。
近来上海有些餐馆用茉莉花熏蒸兰州百合,我品尝过两次,并不觉得百合能有效吸附茉莉芬芳,唯玻璃蒸锅当堂操作,增添了沉浸感而已。甚至有饭店用上好的茉莉花茶去蒸大闸蟹,花魂惊叫着散去,大闸蟹羞愧得脸也红了。倘若犹存怜香惜玉之心,还是安安静静地喝一盏茉莉花茶算了。
入秋后收到朋友快递来的一罐碧螺花茶,我平时对碧螺春都不怎么看重,今天又胆敢诱拐茉莉花,是不是想借花仙子来提升自己的身价?但泡了一杯试饮,感觉还算不错,叶芽慢慢下沉,花蕾款款上浮,茶香与花香的交织,使舌尖上的回味更加悠长。茶好,花才好,道理就这样简单。我还想,东山的茶农与虎丘的花农强强联合,应该是历史的必然。但朋友在微信里悠悠地说:很可能,今天种花的师傅、种茶的师傅甚至制茶的师傅,都是从安徽来的。
是吗?就像今天的本帮饭店大都由安徽厨师掌勺,因而常为世人讥讽。不过内心的另一个我对现实生活中的我说:要以积极的心态来看待一切变化。
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我再次端起茶盅,深深地呷了一口。世间香花无数,最香的应在绽放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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