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在成都 打麻将曾经是犯罪

王笛 2019-02-21 17:50 大字

现在的成都,打麻将赌输赢无处不在,它成为市民们最主要的娱乐活动之一。不过,不要以为这是中国国粹,玩麻将是自古亦然,是人们的自由选择。殊不知,这个大众娱乐活动,在20世纪初的成都,一度被政府定性为犯罪活动。

将打麻将视为社会问题发轫于晚清的城市改革,其时新式知识分子和地方精英将打麻将视为恶习,认为它既浪费时间,又是赌博行为,因此当在查禁之列。

1902年成都一成立警察局,便采取措施禁鸦片和赌博,两者都被当作犯罪之后,相关活动就成了警方打击的重要对象。

晚清成都《通俗画报》上的时事画,讽刺某人家半夜打麻将引起了纠纷,1912年

晚清禁烟运动获得了一些成功,到1911年,鸦片的使用差不多就完全终止了。而禁赌则艰难得多。与吸食鸦片不同,以打麻将为主要形式的赌博行为往往发生在公共场所,它难以和其他娱乐形式严格区分开来。在晚清针对此问题的政令非常严格,警察挨家挨户及在街头巷尾展开搜查,尽可能搜集经营者、参与者和赌博组织的信息,并对违规者施行逮捕,加以罚款或体罚。

清末的成都有各种各样的赌博,如斗鸟、玩牌、打麻将等,这些活动经常在街头、巷尾、桥下、茶楼、烟馆、妓院等地方进行。改良者认为赌博危害甚大,由此造成的家庭纠纷和悲剧比比皆是,也因此扰乱了社会秩序。

晚清成都《通俗画报》上的时事画,讽刺赌徒输了衣衫,裹着被子无法下床的窘境,1909年

警察经常揭露一些赌棍经常设置圈套,骗取没有经验的参赌者的钱财的事例。在20世纪初,改良者就呼吁警察将这些“著名害人之赌棍”送进监狱,警察局也颁布了规章制度来禁止此类行为,打麻将这一传统娱乐活动也被禁止。

社会改良者写了很多关于麻将使人堕落的文章来支持这项政策。例如,《通俗日报》刊登了以韵律诗形式写成的《麻雀十害歌》(晚清成都称麻将为“麻雀”),每行四个字,便于理解和传诵:

麻雀之害,

多不胜述。

劳神伤财,

妨误正业。

习成贪很,

最坏心术。

一朝争闹,

亲友断绝。

长幼不分,

男女混杂。

深夜不休,

失火失窃。

流毒传染,

风驰电掣。

举国若狂,

老成饮泣。

然后罗列十个方面的危害,按职业分别描述了麻将怎样毁掉人们的健康、道德和家庭,参与赌博的官僚、士绅、学生、教师、商人、士兵和年轻妇女最终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如官员打麻将赌博:

长官雀戏,

授下以隙。

僚属荒唐,

不能戒饬。

县官好赌,

懒检讼牒。

四乡莠民,

赌馆林立。

如果商人打麻将,后果则是:

商界好赌,

店规不立。

伙友偷盗,

难于觉察。

千金一掷,

资本消灭。

商务败坏,

店铺倒歇。

如果是妇女打麻将,则是:

儿女学赌,

不务正业。

家政不修,

害在眉睫。

淫盗生心,

门户不密。

在这个《麻雀十害歌》中,改良人士宣称消除赌博行为是建立“文明社会”的先决条件,甚至认为“赌博不除,宪法不立”,这即把赌博与国家的政治前途联系起来。

西方人镜头下的街头赌博,美国华盛顿大学图书馆藏

他们努力推行流行于欧美国家的“健康”活动,提倡人民“打球练习,赛船赛马”,鼓励人们去“运动之场”、“练身之房”、“园林遨游”、“弹琴咏歌”、“围棋象棋”、“阅书报社”,认为这样才能“社会改良,务达目的”。

《通俗日报》还发表了一篇题为“宣讲禁止赌博白话”的文章,该文用日常口语描述了赌博的罪恶:

提起这赌场中人来说,那(哪)一个是不聪明的,那(哪)一个是不狡猾的?他想到世间的,读诗书的人,做生意的人,做庄稼的人,做工艺的人,个个都想挣些银钱。个个却不能顷刻间,挣得许多银钱。惟有那赌场中,我的运气来了,雪白的好银子,横一堆,顺一堆,宝盒子一揭开,众人都落眉落眼,一齐输了,我就赢了。赢得好快当,赢得好快活,趁那时买些房屋,买些好衣服,一霎时就完阔起来了。岂不是赌场中,能够凑合人的好处吗?

因为如此,赌场中的朋友,个个讲究,要熟读宝经,懂得路子,怎么一定是归身宝,怎么一定是出门宝,怎么一定是要倒拐。要打处,怎么一定是连笨三,连笨四。据那大赌家说起来,真真有个道理。能够照那宝经上来压宝,就输了也值得。这个路道,惟有那著名的赌棍,抽头吃利,很熟很熟。连结多少党羽,买通多少衙门。每逢有那会场戏场,他们就要引诱些金娃娃,活荡些生毛子,安顿些造孽人。

在那赌钱的人,以为这是个发财窝窝,万万不肯丢他的。殊不知赌场中,那有个天天赌,天天都赢的道理?不输就赢,不赢就输,赢过了,就会要输。越输了,越望赢。一旦输干了,没法了,就便要糊(胡)思乱想,打些烂条,或纳些契约去抵押。再又输了,就不免或卖田地,或卖房屋,或卖家具,均是做得到的。

你们想一想道理,世间这些事你们说是有吗莫有?须知到世间的人,银子钱,那个又不想?你也想,我也想,不从那正业上想来,终久是不长远的。赢也赢得快,却输也输得快。由此看来,到底去赌得赌不得?人家说赌不得,我偏说赌也赌得,但看他是怎样赌法。读诗书的人,要在那学堂里,赌些好学问,赌些好本事。将来到那官场中,赌做一个好官,那赌场,是名成利就的,可以赌得。做生意的人,要在那商埠上,赌些好货物,赌些好买本,将来到赛会上,赌做个大商业家,那赌场是地大物博的,可以赌得。做庄稼的人,要在那田土里,赌些好粪料,赌些好籽种,将来到那试验场中赌做个大农业家,那赌场是价值物对的,可以赌得。除了这几们赌,我就要奉劝,切切的去赌不得。一家人有一个人赌,便惹出一家人,都吃那赌饭。吃惯这赌饭,正经事大家不肯做了,是赌之为害。不但害了自己,并且害了子孙。如何是好?我奉劝世间人,不但这压宝场中,万万不可去。……

正是在这种思维的指导下,警察大肆搜捕赌徒,收集赌窝和赌棍的有关信息,一旦发现,立即抓捕,或罚款,或体罚。

以前卖糖果、糕点、花生的小贩可以采用打赌或抽签的方式诱使小孩买他们的东西,这种被社会认可的流行方式现在也被禁止。在这样严厉的措施之下,赌博现象虽然没有完全消除,但得到了一些控制。

1910年春,警察机关试图斩断赌博的根源,规定三天之内停止一切麻将器具的生产和销售,销毁所有储存的麻将用品,任何人如果再制造麻将产品,都要受到严厉惩罚。

公园里打麻将,男女老少都参加。作者摄,2003年。

从禁止赌博到禁止麻将,反映出改良者对赌博的深恶痛绝,同时,也是对成都最流行的休闲活动的否定。警察机关的这一系列行动并没有杜绝赌博,反而引起了成都居民的强烈不满。

在经历了警察反复对住宅、茶馆和街角打麻将的清查惩戒之后,以麻将为主要形式的赌博依旧活跃,这类活动仍然随处可见。

赌徒也有许多对付地方当局的经验。望江楼和文殊院成为赌博聚点,因为这些安静的、环境优美的地方不在警察的监督范围之内。

而城墙上、城门外、河边、桥下也成为赌博的主要地点,那些地方也经常因赌博发生争端。例如,一次在东门城墙上,一个年轻人在赌博时与他人发生争执被打死。北门外的道路一度是名副其实的赌窝,赌摊沿道路两侧铺开。

西御河的沿河街道也是赌博的去处,一次警察突然降临,一群赌徒急速逃离,一位穿昂贵皮衣的男子翻过墙壁,忘了另一边是御河,直接掉进了肮脏的河水里。

有些人在城内街道上摆摊设点赌博,某年仅在春节的第一天,警察就在包家巷抓到五六十个赌徒,第二天又在罗公祠抓到四五十个。

虽然茶馆的经营者不敢公开支持不合法的活动,但是他们也从未积极加以制止。一名报纸的记者谈道,他在一些茶馆随处可见人们赌得热火朝天,桌子上、椅子上,甚至地上,到处都在进行。

无论警察怎样搜查,赌徒们总能与之周旋,躲过难关。例如打麻将的人将桌面上铺上绒布,以避免警察听到声音,闯进民居搜查。难怪改良者傅崇矩感叹道:“赌窟中人,皆有绝大本领,绝大神通。”

没有一种改革能够迅速改变已经存在多年的生活方式。因此,尽管警察从晚清起便不遗余力地禁赌,但直至民国初期,赌博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里仍然十分盛行。

晚清以来,地方当局尽了最大努力控制赌博,但是成果并不明显。原因很简单:赌博有着根深蒂固的文化基础,它既是个人和家庭的休闲活动,也成为一项陌生人之间的公众娱乐。而且,很难将赌博与玩扑克、打麻将等流行的娱乐活动清楚地区别开来。虽然地方当局投入了很多精力控制赌博,但他们似乎并未赢得这场与赌徒的较量。

这个禁赌的努力是由曾经留学日本的晚清改良者,后来任四川巡警道的周善培所发动的,他的此举遭到不少成都人的愤恨,更何况许多措施是强制性的,这使得人们的日常娱乐活动受到限制。这也是警察总办周善培在清王朝倒台前后,备受各方批评和痛恨的原因。由于他是秃头,人们骂他为“周秃子”。

经历了20世纪早期成都生活的郭沫若这样解释道:“在漫无组织的社会中,突然生出了这样的监视机关,而在创立的当时又采取了极端的严刑峻法主义,这在一般的穷人不消说是视为眼中钉,而就是大中小的有产者都因为未曾习惯,也感觉不便。”

警察的这一举措不但表达了改良者禁赌的决心,更是他们对中国最为流行的娱乐活动的彻底否定,但亦没有任何改良能够将业已流行数百年的大众娱乐立即叫停。

麻将在民国时期依旧在各种公共及私人空间大为盛行,原因便是其易于操作、上手轻松,不论作为家庭消闲活动或大众娱乐形式都颇为合适,更不用说其所基于的极其深厚和稳固的文化土壤了。

在公园里打麻将是退休老人的日常活动。作者摄,2003年。

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便将麻将视为“国戏”,并通过写作《麻将:漫游的感想之六》一文加入了“反麻运动”。他在文中强调,过去中国的三个恶魔:鸦片、八股和裹小脚都已不存在了。然而麻将则是第四个恶魔,它发展得异常兴盛,却没有人批评它对于国家民族的损害。

胡适进而计算了人们浪费在麻将上的时间:“麻将平均每四圈费时约两点钟,少说一点,全国每日只有一百万桌麻将,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费四百万点钟,就是损失十六点七万日的光阴。金钱的输赢,精力的消磨,都还在外。”

胡适对人们打麻将真是非常愤愤然,他认为一个沉迷于麻将的民族,是没有长进的民族。甚至从国人对打麻将的迷恋,感觉到了民族的危机:

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见那一个长进的民族,文明的国家,肯这样荒时废业的吗?一个留学日本的朋友对我说:“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灯光;灯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跳着读书,便是老年人跪着翻书,或是老妇人跪着做活计。到了天明,满街上,满电车上都是上学去的儿童。单只这一点勤苦就可以征服我们了。”

在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发起了“新生活运动”,国民党意识到了麻将在普罗大众中的受欢迎程度,因此并未对麻将加以取缔,转而推行“卫生麻将”,指每次游戏不打超过四圈牌。这里的“卫生”应该理解为“健康”,即不牵涉赌博,而且不是长时间地玩。

其实,也有不少人为麻将辩护,认为它是有益于大脑的活动,也是社交的利器,更为那些玩不起高档娱乐的民众,提供了许多欢乐。

不过,为麻将辩护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批评浪潮中。到1949年后,麻将甚至被划归为“旧社会”的残余,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被彻底摧毁。

四川都江堰2380人同时打麻将的壮观场景

然而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跨过这么多年之后的21世纪,麻将不但没有衰落,反而发展到了新的高度。胡适先生当年担心的,麻将可能是“亡国的大害”的情况非但没有出现,在全国一片麻将声声中,中国国力反而越来越强大,社会文化发展得越来越好。

作为中国传统娱乐的麻将,在现代化、全球化、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还能繁荣多久?这是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本文摘自王笛著《消失的古城——清末民初成都的日常生活记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工作室,2019年3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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