猕猴桃的中庸江湖
猕猴桃手绘(资料图)
◎成都凸凹(作家)
壹
这是我第一次见猕猴桃花。在都江堰,向峨乡,一座叫中峰寺又叫飞来寺的地方,它在烈日的簸箕中敞胸仰脸开着,开得黄灿而死寂,细密而盛大。
以前名灌县后来称都江堰的这个地块,毕竟是我的出生地,经常去的,青城前山、青城后山、灵岩山、大观镇、柳街镇、虹口镇,都去过。至于作为水利工程的都江堰,去得更多了。但向峨乡,还是第一次去。
出坐落在二峨山东麓半山的寺院,径直去了一个叫猕猴桃小镇的园区。又见了猕猴桃花。花儿们骑山撵沟,成群结队向我跑来。猕猴桃的枝蔓厉而糙,形色如小蟒,又如大乌梢蛇,枝叶间铺排开的娟丽的花儿,一时疑为蛇精吐出的十万幻景与一夜故事。
闻香识花,花的常识、香的教育就摆放在面前,但我却不能自辨自明。解惑的只能是从这方水土里拱出的乡人俚音。乡文化站谢邦琦站长说,向峨乡的原住民为“湖广填四川”的移民,主要为贾、苟、董三门大姓。一个裸着上身、嗓门大过拖拉机的青壮农民张牙舞爪指着一坡花儿道,猕猴桃与银杏一样,分公母的,也跟人一样,男的不生娃,女的生。但可以在公树上嫁接母枝条,雌雄同树,不男不女,又男又女,半男半女。他还向我上了如何分辨公花母花的课,但我听了半天,还是糊涂的。也不完全是。我知道绽开的花朵中央如有一粒硬物,就是母花,那硬物即为猕猴桃果实的幼年。反之,花朵绽开,却腹中无货,乃为公花。问题是,藤蔓上有了花儿,偏花儿还蕾着苞着,羞羞答答,欲说还休,不完全打开,我又如何勘验、识辨?
见猕猴桃花是这样一种情况,见猕猴桃果又是另一番情景,两次相见的时差大致有半个世纪之长。
贰
母亲生于沱江边的内江,在岷江边的灌县农林部门工作。我六岁那年,随解决了两地分居困难的母亲去了秦巴山区的万源县城,一待二十五年,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返回成都平原。正是在万源,见到了被当地人唤作羊桃的野果,又在多年后知道,这种反穿野山羊皮的野果,正是山外人谈吐间的猕猴桃。每到夏末秋初,县城街头巷角,都有一些山农蹲守在装满羊桃的背篼边,把叶子烟吸吧得山响。即或这样,叶子烟的气息仍被羊桃的味道冲抵稀释得干干净净——就是说,我应该正值换牙、牙口尚稚的年龄就触见过豪啖过羊桃那肥烂的肉了。
但最难忘的,也是一生引以为骄傲谈资的,是撞见野羊桃的那次经历。那时,我只知羊桃是野果,所有的羊桃都是野羊桃,直到回到成都平原,见了超市里那些跨季的形形色色的猕猴桃,才知羊桃是可以栽培驯养的,正像先祖上山捉了野羊,下山圈养成家畜。
叁
大约是上小学二三年级时,一天,父亲看了一眼雨后的流雾掩罩的山体说,平娃,把篮子提上,我们捡菌去。一听捡菌,就欢天喜地蹦蹦跳跳跟父亲去了。对孩童来说,捡菌就是玩,一种类似寻宝的玩。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钻进干校背后的山林子。时有野兔、麂子、金鸡、斑鸠等活物一闪而过。我们不顾杂树、野草上的荆棘和水珠,分拨开来,扒弄腐叶,尖着狼眼,嗅寻着猎物。那个季节,那个天气,正是松菌(九月香)、羊肚菌、冻菌、青冈菌、牛屎菌、石灰茵疯长的时候。但是,收获甚微。
我有了少年的忧伤,父亲则有了中年的不甘——他岂肯在儿子面前丢了老子的份儿?这是作为人父的共有的坏脾气与好逻辑。父子俩的寻宝工作没有因为宝的缥缈难以为继。父亲的搜寻范围更宽大,也更偏狭了。离干校越来越远了。终于,在岔出小道很深的方向,听见了父亲唤儿的声音。循着父声,我没有见到遍地山菌,却见到了离地数尺、挂在半空中的密密匝匝的羊桃。
一堵植物大墙挡在面前,我是铆了吃奶的劲朝两边拨开厚实草木的奋力反弹才惊喜地瞥见羊桃的。羊桃在一道坡坎下,其家园跟一架幅员一二十平方米的葡萄差不多。此情此景,就像职业盗墓贼,沿盗洞钻进墓室,陡然发现面前竟是一座从未被同行光临过的宝物成堆的古墓!我连爬带滚到了羊桃编织的天空下,在羊桃的阴影里,沐浴着羊桃的星辉与阳光。
羊桃在果类芜杂繁多的当地属于低贱的一品,买也花不了几个子儿的——时人哪里知晓这个毛乎乎怪糟糟不逗人亲近的玩意儿,有一天会被水果江湖尊为至高无上的果王呢。捡菌不顺,却意外遭遇羊桃,眼见了羊桃住在山里、挂在藤蔓架上的天然模样,又亲手采摘,这种劳动的欢愉,却是臭钱不能换算与替代的。羊桃株干从土里冒上来,藤蔓一分再分,攀着周遭的粗大树木并以粗大树木为航道曲曲直直前进,终于搭成了羊桃架——真像初民搭建的篷屋。看得出来,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明不暗、不干不湿的羊桃架,与周遭的土石、林木、云团、动物相处愉快,此消彼长,相得益彰。此时,我已知羊桃的成立、出入一定是有道法的,只是不知是何种道法罢。
什么都别想,首先伸手摘了一只来满足口福,却入不得口,架上羊桃硬如尚未下树的青皮核桃。父亲见了我的馋相,笑了,就从地上捡了一只羊桃剥了皮,放入自己的口中,腮帮都未动下,直接入了胃囊。地上零零散散滚落着一些羊桃,有些还缺胳膊少腿的,像被什么动物啄啃过。我当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立马从地上捡了一只,嗯,软软的,皮一撕就来,肉是翡翠绿,又是绿玛瑙,入口便化。一连吃了好些,直到把瘪得不成样子的小肚皮吃成一只硕大的羊桃。
肆
父亲和我先是站着摘,够不着时,就猕猴样顺着藤蔓上树,把身手斜伸出去摘。带来的一只提篮很快满了。正愁怎么办时,父亲解了皮带,把自己的外裤像节肢动物蜕皮一样蜕了下来。那是秋天,又在有风的山里,冷呢。我完全不解父亲的自虐举动。父亲露出母亲手织的毛线裤,类人猿一样,扯了一根葛藤,横在石头上,用另一块石头,将葛藤砸硌成三截。接下来,用两截短的扎紧了一对裤管的下口。待父亲让我从裤腰口往里装羊桃时,终于明白,一条似人形又似丫形的布袋诞生了。父亲虽干瘦,却是高拔的,布袋的容积因此大了不少。父亲是万源县果树栽培第一人——后来还是高级农艺师、县农业局茶叶果树栽培技术推广站站长——我没想到的是,一位果树栽培行家,也可以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急智地成为果品装载能手。
自然是满载而归。父亲将肥滚滚的裤袋叉在自己肩脖上,肥滚滚的裤袋,就像小时候的我骑坐在父亲身上。负荷沉重、犹如蚂蚁举物的父亲一路上都吹着轻快的口哨。我们住的是干校的集体宿舍。父亲将劳动果实装进密实的箩筐,用谷草焐着褥着,藏在床底下。我想吃的时候,就跪在地上伸手去掏,硬的放过,捏到软的就取出。捏取羊桃的那段时日,我的小脑袋被床板磕出了好几个大小如半熟羊桃的青包。毕竟是少吃食的年代,这样的动作,总是作贼一样心虚。但出了屋子,却又藉果炫耀,当着小伙伴的面吃得满嘴淌汁像嚼大肉流油一样,把自己在他们中的江湖地位以食疗的方式快速提升一格两格。
伍
记得去向峨乡,是五月十八日。那天,不仅看了猕猴桃花,事实上还看了猕猴桃果,一些果在花蕊中,只有黄豆般大小,一些果挂在水泥立柱上的藤蔓间,碧绿的皮毛,与枝叶混为一谈,状如高明的隐士。那天,花与果在同一个时空走动、切转、和平共处。
猕猴桃的原乡在中国,据说翻山越岭飘洋过海移民新西兰后,不仅称谓变成了奇异果,其影响的尺度也达到了世界级。
新西兰是1905年从我国秦巴山区引进试种的,之后,“横”行世界。此前,猕猴桃一直在自己的原乡封闭繁生,纵向衍进。它最早现身在先秦,一首《诗经》中的诗里:“隰有苌楚,猗傩其枝。”苌楚,猕猴桃古名也。到了晋代,羊桃之谓,出现在博物学家郭璞笔下:“羊桃,叶似桃,其花白色,子如小麦,亦似桃形。”至于猕猴桃之名到底始自何时,无考,能坐实的,是唐代诗人岑参的吟哦:“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但明代医家李时珍还是没给郭璞面子,坚持使用羊桃名号,并在其《本草纲目·草七·羊桃》中告诉我们说,羊桃还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别名,叫鬼桃。巧的是,十年前,我就为鬼桃写有一诗:“或者说,世上本无鬼/桃子自扰之;也或者说,鬼桃/压根不是桃。以杀鬼之器为大地,以/夭夭之丽为天空——我们/一口吞下的,是矛、是盾,是有、是无?/这个夜晚,有多少个庄周:多少个夜晚?”(《鬼桃,或矛盾树》)
望着面前的花果,遥想四十多年前的那次遇及,以及奔走在世界各地的那些身影,突然想到了猕猴桃的智慧、道行和处事方略。
“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世人皆知,都江堰以都江堰和青城山鸣世,不知其地的猕猴桃也是鼎鼎有名的,不光向峨的好,其他乡镇的也好。就像驯养岷江一样,都江堰驯养猕猴桃有的是招数。初夏,行走在都江堰的土地上,风从江心散开,时来时去。风中,除了年轻母亲的气息,就是猕猴桃的姿象了。
世上的果可谓多矣,且各有其立世之本,行走之道,方圆之法。观猕猴桃,无论其宜生的海拔、温度、湿度,还是其长成的身之高、花之香、果之大、味之甜酸,都是取中的、从中的、居中的,和不偏不倚的。也有走极端的高调行动,但它又施了一极化一极之法,软对硬,柔对刚,美对丑,折衷至佳境。譬如,果肉软而色相好,极易受伤害,就以野兽的皮相匹之;藤蔓柔曲、纤弱,就以厉树状的主干和之。这味古老的果品,在丛林法则的大山里,背山望水,稳坐植物食物链中央龙椅,逍遥自在,不怒自威。
不然,果行江湖,怎能坐大,又岂敢称王?
《中庸》说:“喜怒衰乐之末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说的蛮好,就是太文迂,酸腐,不如这样说来得爽直:“枪打出头鸟。”“出檐的椽子先烂。”对此,出于江湖、也入得庙堂的猕猴桃深以为然。
向峨地盘最低海拔处团着一个与沱江相贯的大湖,曰莲花湖。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乡境内的猕猴桃,无一例外全都盘腿打坐于一朵莲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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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江堰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都江堰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