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

章丘晨报 2019-12-12 07:48 大字
◇鲁风

有一种说法,所谓同学聚会,就是混得好的同学向混得不好的炫耀。而我们这次同学聚会却令我得出的结论是:非也。省报上有一篇文章说:我们年轻人尽可以走自己的路,让五零后、六零后那些老梆子们去絮絮叨叨吧。这里的关键词是:“老梆子们”,而参加我们这次聚会的全是“四零后”。全班50个人,这次只有5个人聚会,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吧?可是没办法,为了组织这次活动,已经让老同学娄凤玉费了老大劲了。

这些年我参加聚会,经常是坐“上首椅子”。为啥?年龄大呗。还有就是依资历排座次也轮到我了。可这次不行啊!您也许不知,解放初期的学生年龄相差之大,大三岁五岁常见,甚至大七岁八岁的都有,在当时的师范类学校,父子同班、叔侄同班的也不为奇。就说这次俺五个人吧,李光进1944年出生,而张守钰、娄凤玉都是1942年的,马银业1946年出生,马银业和我年龄最小,当年就是班里的“小不点”。可是,大家还是把我让到了主座上。为啥?说我“不远万里”——回老家来得几百里地,理应待为上宾,你看看!

“老梆子们”酒不如话多。先说李光进吧,上学时只知道他好打球,打得好,哪知他还好喝酒。他说他前些年一斤酒没有事,不耽误走路不耽误上班,现如今不行了,也就喝个半斤八两的。说着话,他先斟满了自己的杯子。1961年中学毕业(就是初中毕业。那时初中叫“中学”,因为高中生还极少,所以“中学”是泛指初中的)后,他即被县拖拉机站招收。村里人好羡慕,说还是念书好,下了学也还是吃“国库粮”——那时的初中学生按知识分子对待,我们在学校都吃“国库粮”。李光进在拖拉机站一直干到1969年,被抽调去建电瓷厂了。瞧面前这个小老头,真不能小看他,你看他多不简单,原来他一路筚路蓝缕,是我们县办工业的创业一族哩!他说十年前电瓷厂破产了,说在那之前便混不下去了,他便回了家,直等到60岁拿上了退休金。出乎预料,也算走过逆境的光进,像他的名字一样,喜欢前进,不愿抱怨。他说刚领退休金时,一月600元,近些年连涨不停,如今已然拿到3300多元了。他说他原来的旧手机送给他老伴用了,说着,向我们展示了他的新手机。他说180块钱买的,还能报时。说着摁了一下上面的一个键,果然便发出了清脆悦耳的报时声。他一脸的喜悦与兴奋。他还向我们述说了更为遥远的一些事情。“我小名为啥叫‘外子’?俺爹在外打跑铁,是在齐东台子生下的我,那地方现如今归邹平了。”他说他拿着退休金,还种着老伴的一份地,有花的有吃的,其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说着,笑着,让人仿佛又看到了篮球场上那个带球前进如入无人之境的勇猛少年,看到了他姿势优美无比的三步上篮。

张守钰说:咱这伙人顶数我不行了,我一直种庄稼。多少有点自惭形秽。是的,他是农民,握手时使劲攥你的手,手上的茧子让人硌得慌。他说他儿在县城买了两套房子,让他和老伴单独住一套。他说他在村里有个大院子,种了各色蔬菜,村子离县城不远,他隔三差五就回去侍弄他那一院子宝贝。“咱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没有一棵不新鲜。”看得出来,他虽然只有上边给的每月110元的“老人钱”,但活得也自在。饭毕结账,他抢在了最前边。虽然最终大家没让他买单,但看他真诚的脚步,坦然的神情,证明着这位农民同学的定力。

娄凤玉是这次聚会唯一的女性。活动是她发起的,她一个一个地去查找电话号码,查找那些多年失联的同学。席间,李光进问她:您挣的多呀,得五千吧?娄凤玉点头。这让我肃然起敬。县中心幼儿园园长,副高职称,她没高声拉气地说副高职称能只五千吗?也没有像有些人那样低低地补一句:还多一点儿。而是点了一下头,很肯定的。我知道,在她那里,“同学”是一个平等的概念,她不愿掺进任何差别、差距的成分,哪怕是一丁点。当年在班里,她是一个老实憨厚的姑娘。做值日的时候,他往往悄没声地把别人分摊的地面也扫了,而且尔后从不提起。我们上中学的那几年,正是生活困难的时候,每逢饭时架来笼屉,人们饿狼扑食般往前围拢的时候,她总是最后一个去领自己的一份干粮。如今,顶着一头白发的她,一个人住着150平方的房子,那么强烈地怀念着童年伙伴,那么看重同窗情谊。她还是她。我们的娄园长,向您致敬!

娄凤玉、李光进和我,是从高小时的一个班又升入初中的一个班。就是说,我们是一起上学到1961年才分别的。而张守钰和马银业则是从1958年高小毕业便跟我们分别了。马银业当年落榜后,又投考了别的中学。他毕业后又当了兵,1969年我们在鲁北见过面,我是从农村抽调去省“贫宣队”的,他则是从部队去“支左”参加的省“贫宣队”。他后来转业干了省交通厅水泥厂,厂址就在我们县城。他哥哥工作和定居在南方,哥哥重病期间,他赶过去守候在侧32天,直到为他送终。这样,母亲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儿子了。他冬天把老人接到城里暖气房,天热了又陪老人回老家村里生活,直到老人家寿终正寝。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兄弟、多么好的儿子呀!早就听说他在厂里干政工科长、办公室主任,问他时,他回答的却是:不!咱就是个造洋灰的。五十年代时,许多人还把水泥称做“洋灰”的。我早就听说过俺村宋继平盖房子时他帮忙买水泥,还想法帮着运回村里。要知道,那些年许多物资供应紧张,水泥可是紧俏营生。可他却只说,宋继平这老同学真够意思,两口子卖菜,那回一下子就给了我好几个大茄子。说得真切真诚,仿佛如今他手里还攥着那几个又黑又亮的大紫茄子似的。他感激给他茄子的宋继平,我们感激他。

聚会临了,我们互留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当时高小的同学,我们村里除了我,还有三个人。当李光进他们向我要那三位同学的电话号码时,我顿住了,他们几个也停下了手里的笔,一起望着我。我对他们说,宋兆商和宋继平已经“走了”四年了,而李秉和不光是身体不大好,他也没有手机。几个人黯然神伤。

黯然神伤是劝不住的。50个同学,除了中途退学的几个,一起毕业的几十个人,有15人已经离世,还有十来个人老迈病残。就是说,只剩下大约一半的人还能跑能颠,或者说还能自如地动弹。和李光进同村的魏国治,腿不行了,眼也不行了,还聋得厉害。知道了这次聚会,他总想来,可谁敢去约他呢?好消息是他们村的张荣云,我们的老班长,今年虚岁82,但身体一直硬朗。1958年考上中学她没去念,回村务农了,随后便出嫁了。当年20岁不到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八旬老人了呢?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由少女变老妪,该是一种什么过程呢?我们想象不出。老班长,您本人也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吧?

一首歌里唱道:一行归雁一行泪,幽幽远山幽幽水。万里乡关万里美,梦里乡恋梦里回。当年我们来自十余个村庄,1956年考入,1958年毕业的高小的同学们,各自走过了怎样的六十一年风与雨,半个世纪人生路啊!我们没有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但有一幅还算健康的体魄,一颗不相忘的心,沿着村路,沿着小时上学的路,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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