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明 千家桑果射云红
榴花如火布谷鸣,杏子黄时桑葚红。在中国·无棣第七届千年古桑旅游文化节期间,与朋友相约走进车王镇境内的千年古桑园,实现了与苍郁古桑的近距离接触。漫步在风景优美的桑林间,摘一颗熟透的桑葚放入口中,体会着舌尖酸酸甜甜的滋味,思绪也便悠然飘向少年时代,在故乡的那片桑林间弥漫开来。
故乡是鲁北的一个自然村,坐落于四女寺碱河(漳卫新河)和马颊河之间的广袤平原上。桑树从村子的西北,再西南,再村南,绵延二里多,形成三大片密集的桑林,如一个庞大的屏风。打从记事起,桑林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天堂。古桑主干并不高大但都粗壮,有的要两三个儿童牵手才能合围,虬枝苍劲,枝干交错,透着无尽沧桑,树冠撑起一把把特大号的遮阳伞。即使炎炎夏日,站在树下,也能感受到一丝清凉。爬上任意一棵树,就能通过攀援交叉的枝干,上到相邻的树上。“四野荷香飘天外,千家桑果射云红。”农历四月,桑果成熟的季节,连空气都是甜的。
那时的桑林是集体财产,分属几个生产队,虽有看护的,但对我们孩子还是开了绿灯。桑葚还没大批成熟的时候,放学后几个嘴馋的就窜进林子,一个个像敏捷的猴子上到树上,摘食最先成熟的桑葚。桑果开始泛红时,味道还有些酸涩,酸涩中的一丝甜更有难以形容的滋味,齿间唾液泛流。桑果多是紫红色,也有白的,藏在大片大片的桑叶间,阳光透过叶隙照得桑果剔透晶莹,颗颗粒粒,星星点点,像翡翠像玛瑙,鲜艳欲滴,引人垂涎。一路吃着果子,生产队集中采收,孩子们这场桑果盛宴也宣告结束,但是那一缕清甜早已融进心底,刻进记忆。熟透的桑葚能把手指、嘴唇、牙齿染得红紫,一顿饱餐后,看着对方的“紫唇血口”嘻嘻哈哈彼此取笑。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孩子一年到头难以吃到别的零食,感谢大自然的无私馈赠,桑葚、桃梨、枣子能伴随着度过半年时光,那也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
时令节气总是那么按部就班的循环更替,而树木庄稼也都按着各自的生命规律生发、成长、开花、结果,完成各自使命。蛙鼓阵阵枣花香,桑果累累麦微黄。农桑田园总能启发文人的诗思洋溢,所以自古有那么多关于稼穑桑麻的诗文传世。而此时,也是庄户人家备战麦收的时节。在故乡,桑果的叫法是没有的,大都说成葚子,粗浅直白,透着乡土气,土的就像孩子们的乳名。故乡的桑葚,是夏初的果实。一季的桑葚尽了,夏也深了。
及长,偶览闲书,便知道了中国是世界桑蚕业的发源地,桑树的人工栽培史有四五千年之久。“神农耕桑得利”、“伏羲化蚕”的传说故事流传久远。而山东则是我国的古蚕区,植桑养蚕远在商周已有发展,秦汉时则相当兴盛。山东桑树统称“鲁桑”,《蚕桑萃编》亦曾有“鲁桑为桑之始”的记述,说明了鲁桑品种在桑树演化中的重要作用,也佐证了农耕文明在鲁地的悠久历史。在男耕女织的古时社会,采桑养蚕是“女织”的重要部分。古代许多诗文对采桑有过描写,比如《诗经·豳风·七月》中的一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生动刻画了一个惆怅思春的少女形象,这便让采桑活动跟爱情搭上了关系。更有《魏风·十亩之间》,以及那首脍炙人口的《陌上桑》,呈现的正是农耕社会“桑果铺成满地诗”的浪漫和惬意。伙伴们也曾目睹过桑林浓荫中,一个英俊的年轻后生和美丽的绣雨姑姑牵手散步,这一对恋人在孩子们的嬉笑声中迅速消失在桑林深处。《本草纲目》称桑树是“东方之神木”,其叶、皮、果实皆可入药,明确记载:“桑叶具有疏散风热,清肺润燥,清肝明目之药效。以之代茶,常服止汗。”《四月时令》说:四月宜饮桑葚酒,能解百种风热。明张岱《夜航船》记载:“桑木者,箕星之精神也。蚕食之成文长,人食之老翁为小童。”中医历来就有“人参热补、桑叶清补”之说,古人对桑叶这一药食同源植物的认知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早已被华夏先民广泛应用,故又称之“神仙叶”。我国古时即有以桑叶填充枕芯做药枕的习俗,南宋爱国主义诗人陆游一生酷爱药枕,至老耳聪目明,寿至85岁。《剑甫诗稿》中写道:“昔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如今八十零,犹抱桑荷眠。榕下抚青笛,意气白发春。”通过这首药枕诗,可见诗人当时神清气爽的得意心境。桑叶药枕经过长年累月使用,不仅可以满室生香,还可预防和治疗多种疾病,达到益寿之效用。
遗憾的是,一身是宝的桑树在昔时的农村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开发利用。曾经一度,被挨饿吓怕的人们认为粮食要比葚子实惠得多,村里的那片桑林全部被砍伐掉,林地多被开垦成耕地,村西的那一片则成了我家所属的第十生产队的打麦场。没有了桑树的夏日,孩子们都感觉少了许多趣味。家里有一根年头过百的桑木扁担,不只曾祖带着这根扁担出过夫,壮年的祖父也曾作为支前队一员,担着百余斤作战物资到过长江边。十年前,父母迁居县城,母亲含着泪把板柜、樟木箱等一些跟了她多半辈子的老物件都舍弃了。车辆启动后,父亲示意停车,返回老屋,把这一根泛着光泽,保留着祖辈汗渍的扁担找出来,装到卡车上。于是,这根普通的桑木扁担便被带进城里,带上楼房,挂在书房门后。每去父亲书房,摩挲着这一根世代相传的普通农家用具,便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由此追溯,便也能感受到“诗书继世,晴耕雨读”的浓郁家风。奶奶的娘家是个殷实的人家,年未及笄即已熟读四书五经,嫁给祖父有点下嫁的意味。那些老黄历的话,母亲说道了多年。行二的祖父婚后,曾祖就把可怜的一点祖产分给祖父弟兄俩。奶奶放下大小姐的身段,下地劳动、缝补浆洗样样都做得极好。母亲说奶奶是善用本地资源制茶的好手,待到每年晚秋霜后,选那百年桑树的叶子,经过装笼、蒸青、干燥炒制、摊晾过筛等十几道工序,就制成桑叶茶。从1928年奶奶入门至1970年辞世,四十二年的主妇生涯中,奶奶每年都要制作一些柳叶、枣芽、桑叶茶。如果是现在,那绝对是一种闲情逸致,而在当时奶奶的心灵手巧当是窄巴的苦日子逼出来的,那是缺医少药的窘境下,奶奶从中医世家的娘家讨来的土方子,用来治疗常发的外感风热、头痛、咳嗽等。那散发着自然清香的桑叶茶,一定也给清贫的岁月增添过几分愉悦。老家的偏屋里,在一架织布机上放着几个用竹篾编成的蚕匾和一架纺车,它们还保留着奶奶劳作时的气息,传递着勤劳乐观的精神。这些用具直到老房子易主,被一个收老家具的生意人买走之前一直存放着。一次问母亲,她的制茶手艺跟谁学的。“媳妇随婆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说着就眼圈发红了,“你奶奶真受了罪,那点儿病现在算啥。”
时光只是一晃,少年的我已是人近半百。信步桑园,几忘身在何处。与工作人员闲聊,了解到这片古桑园是鲁北地区仅存的一处古桑树群,分布面积400亩,共有桑树2000余株,其中300余株树龄在千年以上,约成林于隋炀帝年间。经过数年的保护性开发建设,该园已被打造成兼具生态与文化特色的复合型旅游区。
“殷红莫问何因染,桑果铺成满地诗”。在故乡消失的唯美景观居然还能重现,如诗如梦般的记忆终是寻到了根脉和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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