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融的一首诗说起

潍坊日报 2022-02-18 10:09 大字

◎韩钟亮

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56岁的前北海相孔融,在狱中写下一首《临终诗》,然后就告别了这个世界。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窒。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诗的意思相当隐晦。我们猜测,他是在总结自己的政治教训,以嗟叹蚁孔导致河堤溃决、猿穴引来大山崩坏,暗示有野心家觊觎皇位,而奸臣正在陷害忠君爱国的君子。

我们知道,孔融是在建安元年末离开北海去朝中任职的。那时候朝廷政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董卓已死,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迁都于许(今许昌东)。孔融飘然一身来到许都,先任将作大匠,旋迁九卿之一的少府。应该说,他在朝中的头几年,与曹操的关系还算不错。曹操对孔融这位大名士礼遇有加,而融也在激情难按之时,用多少有点肉麻的诗句赞颂操:“从洛到许巍巍,曹公辅国无私”。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孔融发现曹操已将献帝架空,不臣之心渐渐显露。特别是建安五年的“衣带诏”血案之后,两人的关系急遽恶化。其恶化的表现,诸如:孔融曾上过一篇《宜准古王畿之制》的表文,主张“千里寰内,以封建诸侯”,意即京都周围,千里以内的地方须归朝廷直接管辖,其目的是尊崇献帝,扩大汉室实权,限制曹操势力的膨胀。再如:建安九年八月,曹操攻克邺城,其大公子曹丕霸占了袁熙美妻甄氏,士大夫多有诟病但敢怒而不敢言,唯独孔融拍案而起,怒冲冲给曹操写去一信,信中有“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之句,语含讽刺之意。尤令曹操不能容忍的,当是关于“酒禁”的争论。据《后汉书·孔融传》说:建安间,因天灾和战争造成粮食短缺,曹操“表制酒禁”,而孔融反对禁酒,“频书争之”。这里的“书争”,就是用书信(而且是公开信)的方式直接展开辩论。

正像诸多史学家分析的那样,孔融是孔子第二十世孙,汉末的大名士,知识分子的政治领袖,“海内英俊皆信服之”(《后汉书》语),又任过北海国相,为一方诸侯,无论门阀地位、士族资历、官僚职务、声名学问,都使他有资格瞧不起曹操,也敢于跟曹操叫板。可曹操是谁?杀人不眨眼的奸雄!他自然不会允许孔融的侮辱和胡闹。结果,他也真地把孔融给杀了。

曹操找到了御史大夫郗虑(笔者注:此人过去是孔融至交,也是郑玄的高徒),“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郗虑心领神会,尔后又联合了一位颇有文名的“二流作家”(笔者注:“三曹”与“建安七子”为一流),在曹丞相府干活儿(任丞相军谋祭酒),却经常去孔融那儿“蹭酒”并请教文学。两人分头收集孔融的“罪状”,遂“以微法奏免融官”,收缴了少府印绶——先给点儿颜色看看。过了一年多,孔融复拜太中大夫。但这“大夫”其实是闲职,不需要管事。这之后如果孔融能关门闭户,夹起尾巴做人,那他啥事都没有。但他耐不住寂寞,仍高调处世,“大名士”狂傲而不拘小节的派头儿一点没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座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

曹操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要痛下杀手了。于是,正如《后汉书》说的:曹操既积宿怨,而郗虑复构成其罪,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孔)融曰:“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召合徒众,预规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又融为九列,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宫掖。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立矣’。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大逆不道,宜极重诛。”

曹操以政治家的高度,将一个生物学上的话题硬是整成了危害社稷纲常的案件。要知道:“魏、晋以孝治天下”,而孝,有时看得比忠都重要。以“不孝”整人,还最能博得官民一致的支持,也没多少人为“不孝人”喊冤。曹操抓住了这一点,让孔融百口莫辩,只有做牢等死的份儿。可孔融毕竟是大诗人、大作家,临死之前哪能不写点什么,藉以吐出最后的不平之气呢?于是《临终诗》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靡辞无忠诚,花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士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他的意思是:忠言逆耳,犹如不结果的花儿。满朝文武,貌合神离,不可能匡扶汉室。古语云“三人成市虎”,几个小人进谗陷害,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咳!苦恼终于要解脱了,我可以抛却万事而长眠了!……

据《后汉书·孔融传》说:融有一子一女,“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以其幼弱得全,寄他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得巢毁而卵不破乎!’”但故事到此并未结束。《后汉书》接着说:在孔融的孩子们寄居的那户人家,主人有吃剩的肉汁,男孩因又急又渴,很想饮一点肉汁,却不料女孩,就是他的妹妹,竟呵斥道:“你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难道你还想尝尝肉的滋味吗?”于是那男孩不得已“号泣而止”。没过多久,就有人将孔融子女的事情报告曹操。操颇感震惊。震惊之余,他决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遂将只杀孔融一人的原判,改变为“灭其族”。

孔融之死,在当时反响并不是很大,除了刘备、孙权好像也没人敢为他喊冤。但历史是不怕曹操的,二百年后范晔修《后汉书》,就能高度评价“若夫文举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动义概而忤雄心”“懔懔焉,皜皜焉,其与琨玉秋霜可比质也”。

而社会发展到宋代,有一位气质秉性与孔融差不多的大文豪,就是苏轼,他写过一篇《孔北海赞》,称“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此人中龙也”,大声疾呼“文举在天,虽亡不死。我宗若人,尚友千祀。视公如龙,视操如鬼。”

又过了九百多年,我们看到,鲁迅先生在《而已集》中对孔融事件亦有很长一段评论。先生揭露了曹操杀孔融是因其“专喜和曹操捣乱”之后,再以他特有的幽默说道:“倘若曹操在世,我们可以问他,当初求才时就说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为何又以不孝之名杀人呢?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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