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州话可能并非“马留话”

在廉州话源流诸说中，有这么一种说法在地方广为流传：廉州话即马留话。马留话则得名于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在平定征氏姊妹叛乱后，留下部属驻守当地这一历史事件。这种观点甚至被写进了比较权威的《广西大百科全书·历史》，相应的表述为：“马援征交趾的路线，主要是经广西而入越南，班师后也有不少汉人留下，现在合浦一带的‘马留话’，就是当时的‘马留人’遗留下来的。”那么，事实果真如此吗？这就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既然“马留话”是由“马留人”带来的，我们就必须先对“马留人”的情况进行了解。《后汉书·马援列传》对马援善后工作的记载为：“援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条奏越律与汉律驳者十余事，与越人申明旧制以约束之，自后骆越奉行马将军故事。二十年秋，振旅还京师，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可见，《后汉书》中并无马援在合浦留下部属驻守的记载。而在作为《后汉书》的重要参考史料，也就是更早提及马援事迹的《汉纪》中对此也没有记载，这就不免让人对“马留人”的存在产生怀疑。

目前可见最早记载“马流人”的史书为《交州笺》和《林邑记》，原书较难寻得，《水经注》有引，其为：“俞益期《笺》曰：马文渊立两铜柱于林邑岸北，有遗兵十余家不反，居寿泠岸南，而对铜柱。悉姓马，自婚姻，今有二百户。交州以其流寓，号曰马流。言语饮食，尚与华同。山川移易，铜柱今复在海中，正赖此民以识故处也。《林邑记》曰：建武十九年，马援树两铜柱于象林南界，与西屠国分，汉之南疆也。土人以之流寓，号曰马流，世称汉子孙也。”

这两段记载中的“马流人”即为“马留人”。《交州笺》《林邑记》两书成书的具体时间均不详，只知是东晋南朝时期的作品，这与《后汉书》的修撰时间相去不远。如此来看，“马留人”可能真的存在，而现在广西东兴也确有自称“马留人”的族群。东兴距离合浦不远，考虑到岭南在古代长期被中原士大夫视为“蛮荒之地”，早期记载的缺失的确不能完全证明这一族群不存在。既然“马留人”有可能存在，那对应的“马留话”也有可能存在。不过，我们从这两条史料中也不难发现：古代“马留人”的主要活动范围为古林邑国，即今天越南的中北部地区，这与现代“马留人”的聚居地不一致。而《新唐书·南蛮列传》的记载表明“马留人”最晚至隋朝时已经被当地少数民族同化，其为：“又有西屠夷，盖援还，留不去者，才十户。隋末孳衍至三百，皆姓马，俗以其寓，故号‘马留人’，与林邑分唐南境。”

再来看“马留话”的历史记载，因为“马留话”与马援相关，如果它真的存在，古代地方文人在修志时定然会大书特书。然而，我们在明清两代乃至“民国”的现存各版《廉州府志》或《合浦县志》中都找不到记载。非但“马留话”没有记载，“马留人”也没有记载，这就不免让人加深怀疑。嘉靖版《钦州志》和“民国”版《防城县志初稿》中倒是有关于东兴“马留人”的记载，其中，后者谈到了“马留人”的语言使用情况：“马留人，原系中原人民，因与獞族混居，转习高栏语，即编语，辗转语音，别成腔调，邑人称其语曰‘村语’。”可知，“马留人”说的是“村语”。那么，“村语”会不会是廉州话的一种别称呢？并非如此，虽然现时北海市区居民也有不少人将廉州话称为“村话”，但这显然是在改革开放后的北海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是后起之物，二者并无相关。同时，廉州话在《防城县志初稿》中被称为“廉州语”，与“村语”分列。

由此看来，“马留话”这一说法更多见于今人著作。以吕余生、王戈两位先生在《北海历史文化底蕴研究》中说法为例，其为：“据《何日珠还话合浦》一书载，廉州话又称马留话，相传为东汉马援率师南征交趾后，谪戍士兵在合浦所操的语言，故称马留话。”不难看出，今人著作叙及“马留话”的内容，多是引自周胜皋先生的《何日珠还话合浦》。这本书一直没有公开出版，较难查阅，笔者在台湾大学硕士研究生李培愉的帮助下得览全书，书中对“马留话”的记载为：“廉州话之来源，据说东汉时马援率师讨南越二征之乱，往返俱经合浦，士兵流落合浦所操之语，流传下来，故又称马留话，马留又讹读麻佬，故有麻佬话之别名。”另外，周先生还注明他的这一说法在《古今图书集成·舆地篇·职方典》中可得印证。

武汉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叶冬梅对此曾做过研究，她在《廉州话考论》中表示：《古今图书集成·舆地篇·职方典》并无“马留话”的记载。本人在检索广西大学的《古今图书集成》数据库后，也未发现《舆地篇·职方典》中有“马留话”的记载，后用“爱如生中国古籍基本库”检索“马留话”这一条目，同样没有任何结果。周胜皋先生是合浦地方名人，他对本地方言有所了解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可他毕竟是今人，他的观点既然缺乏史料佐证，说服力就显得不够。

而地方部分学者支持“廉州话为马留话说”的其他依据，也是存在一定问题的。以范翔宇先生在《海门佛踪北海佛教海路南传通道纪事》中的说法为例，其为：“合浦客家方言中，称讲廉州方言的人为马留人，廉州方言为马留话。”罗秋梅在《“一带一路”建设背景下廉州文化探析》也沿用了这一说法。事实上，合浦客家方言对廉州方言的准确称呼为“麻佬话”。而这个称呼并非他称，更不是像一些廉州话操持者说的那样是一种蔑称，因为合浦县石湾、石康、常乐三镇说廉州话的居民就是自称自己的方言为麻佬话，谁会蔑称自己呢？这点之所以很少被学者提及，是因为过往廉州话研究多把目光聚焦在廉州镇，对其他乡镇的情况知之甚少，导致“麻佬话”一称的刻板印象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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