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山麓

初夏时节，江山村冲沙二组的一座矮山下，蓊葱勃发的林木环抱着一栋不太起眼的农家小楼。楼主裴铁辉老先生，是我又一次要拜访的一位温厚的长者、令同道尊敬的老作家。

裴老先生今年已82岁高龄。因工作及爱好关系，10多年前，与裴老同为江山人的罗丛盛老兄，约上我，第一次拜访了裴老。其时，裴家小楼周边已草木俨然，满目青翠。印象最深的，要数小楼右侧那一株参天的橄榄树。

正是结果季节。风吹雨打后，食指大小的橄榄果子零落一地。老罗说，果子成熟后，也就拇指大小吧。此前，运动场上拼力争抢的橄榄球，也只是在电视上见过；而“橄榄型社会”一词，也是从报章杂志上略加认识。没想到，在裴家小楼旁，我竟然第一次遇见了橄榄树，还有它被风雨剥落的果实。

而此前，我熟知著名歌手齐豫演唱的《橄榄树》，也记得这首歌的歌词是“60后”那一辈人所喜爱的台湾作家三毛所写。文艺之外的橄榄，则被老罗列举出它的食用价值之一，那就是榄子（即橄榄果实）焖沙箭鱼。对于海边人家或江山半岛上的人家，这是一道家常菜。榄子捣碎后，加工、腌制，可做成许多海鲜的配料。当然，榄子焖鱼也是裴家餐桌上经常食用的一道菜。这是后话。

在海边住了20余年。随着年事渐高，我的爱好渐次转移到草木上来，转移到林泉间的小屋上来。老家地处桂西北丘陵地区，虽是林区，但树木种类单调，村外满眼都是四季墨绿的杉木，不落叶，显得拥挤，深幽，沉寂，荒落。

我知道，每个人终将成为一片落叶，树根、林涧和山麓便是它的归宿地。因此，每每对于一栋被大树簇拥的农舍，都会产生别样的倾慕和憧憬之情。

我这是第三次拜访裴老了，其人生简历早已熟悉。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他高小毕业后不久，17岁就参加工作。21岁调入当时的合浦地委《跃进报》社任记者。后来，主持创刊《南海石油报》兼任总编辑，主编南油文艺刊物《海石花》。但他的职业不是编辑，而是做政工工作，是一名高级政工师。成为中国作协会员，则在2006年，即70岁的时候。一名业余作者能加入中国作协，就代表了他的文学创作达到了一定高度。他出版过7部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散文集、报告文学集、诗词集，还获得“全国百名道德模范”称号，可谓年高德劭。两年前，老罗曾写过长篇纪实散文《草根作家裴铁辉》，“草根”二字甚为贴切：来自村野，高小文化起步，业余创作成为作家，告老还乡，难舍故土，友爱乡邻。

裴老样貌清癯，举止利索，宽厚，温和，谦逊，慷慨。从不摆老干部和中国作协会员的谱。每一次去他家，他和老伴唐姨总是忙前忙后，搬凳子，泡茶，拿点心。且事先还联系好饭馆，把做好的饭菜搬到家里，热忱款待，让人盛情难却。

裴老子女各成其才，都在外地工作。他退休前的单位在广东湛江，有住房，但故土难忘。1996年，两老回老家建起了一栋三层的楼房，四周遍植果树。一年四季与花果、绿荫和清风相伴。时不时还邀上老友、文友欢聚，共叙桑榆晚情或文坛趣事，宾主尽欢。

又是一年荔枝红。此前半个月老罗就预谋，说6月上旬裴老家后山荔枝成熟，到时邀约一帮老友、文友同去摘果。受邀者无不欣然。

裴老和老伴唐姨早早做了准备，包括摘果前和摘果后的招待。单果篮就准备了好几只，还有绑了铁钩的竹竿，砍刀，手锯。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其中有退了位的厅官，有正高职称的，当然少不了许多文友，和刚过儿童节的小孩。以裴老的“年份”，他是父辈、祖辈、曾祖父辈。来客都是老熟人，见面握手如仪，不再生分。大家话谈间，有位老兄双手托着内装沉甸甸书册的纸箱，奉上。

纸箱内所装的，是裴老编注的古文道德修养劝善丛书《明心宝鉴》。此书大有来头，原为裴老的叔公裴良质先生所编撰，重印于1924年。裴良质先生早年参加过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讲习培训，是中共早期党员，曾任防城港农民协会会长。当年为响应孙中山先生所提倡的劝善运动，编印了《明心宝鉴》一书。书中集古代圣贤的格言警句以警教时人，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在两广流行。由于社会在变革、人们的观念在更新，有的警句不适合于时人与时代，因此，裴老在1995年做了新的评注并再版。今年，又自费重印，主要分送一些学校的师生。

大家各自先拿了一本《明心宝鉴》。随后，起身去了屋后的荔枝林。裴家的荔枝，是生态荔枝，不打药，不施肥，而是任其生长，果实甜中略带酸味。上了一定年岁的人，甜中带酸正合胃口。怕大家采摘不便，唐姨竟然动用砍刀和手锯。她的理论是砍了旧枝再出新枝，来年结的果会更好。此话不知真假，但的确方便大家坐地摘果。

说是生态荔枝，的确不假。荔枝树下，那些自小就见惯的耳草、鳞盖蕨、野牡丹等，长了一地。而可摘果食吃的地菍，对于中国南方众多省份的农家孩子子，尤其熟稔。地菍，又叫铺地锦、地红花，匍匐了一地，花瓣淡紫红色至紫红色，菱状倒卵形，果期7至9月，正是学生放暑假的季节。到山上采摘桃金娘果，在路边时常遇见。其果实外皮深紫色，果肉酸甜，让人吃得满嘴红得发紫。

那是童年的果实。裴老先生饥饿的童年，当然也吃过。初夏时节，裴家老屋前后，龙眼果正打果，杨桃树上也挂上了五菱型果子。枇杷树刚过果期不久。大叶相思高过所有果树之上。槐树还待花期。沉香树还是矮个子。芭蕉叶自扇凉风。当然了，村头那株高拔的橄榄树依然生长，叶茂枝繁，挲摩云天，不问人间荣辱，不知人生年岁。

“结庐在山麓，晨昏沐清风。鸡声破初晓，鸟啼入梦中。雨来听蕉叶，云去眺远峰。江山复斜阳，向晚照晴空。”从裴老家归来当晚，写下以上这一篇文字；因不熟也不顾声律平仄，于文末再写下这几句仿古诗以结束，也算是为自己描绘一幅寄托人生晚景的图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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