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平的两端

某年夏末黄昏，北戴河。海滩附近的旅游纪念品店里，螺壳、珍珠、玳瑁、砗磲、珊瑚、海米、海参、江瑶柱、烤鱼片……海洋的丰饶鼓励着人的贪婪。我看中了橱窗里的一条珊瑚项链，试戴效果却差强人意。准备离开时，余光所及，一只蚌“突如其来”。

确切地说，那是一只蚌壳。略呈三角形的椭圆壳身，最长的地方约二十厘米，远远大于我们的日常所见。贝壳的大小受限于建造者自身的种族和能力，而陆地上的住房经济学也适用于海底的贝类——外层的碳酸钙，内层的珍珠质，宽敞坚固的大房子更能匹配豪华的内部装修。外套膜分泌的珍珠质必须足够丰沛，除了用以镀亮四壁，还捎带着把混进房间的一粒沙子打造成艺术品。

不是所有的异物都会以珍珠的身份获得重生。此刻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件艺术的残次品：计划中的几颗椭圆形珍珠尚只初具雏形，漫漶的珍珠质将它们与蚌壳紧紧粘连在一起。其中的两颗，珍珠质只来得及包裹住异物的一半，余下的半截钢针裸露出来，那金属上闪烁的寒凉和锐利，让我在夏日的热风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据说，经过无数次实验，人类才终于掌握了珍珠培育技术，插入基质的位置必须不偏不倚，让那只疼痛的贝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吐出，一直到死。

囚徒已死。施刑的人，坦然地展出他的刑具。

那一刻，我暗暗发誓：此生，决不购买任何与珍珠有关的饰品。

誓言总是过于轻盈，因为一切都可能改变。

两年之后，在北海老街的一家珠宝店，我的视线被一只黑珍珠吊坠牢牢吸引。那样静谧的、温柔的黑，笼于其上的光泽却是银灰的。凝神细看，这灰调里暗暗羼进了孔雀绿，说不出的神秘和华美。镶嵌设计极尽简洁，盘旋而下的细小锆石仿佛一溜闪亮的水珠，衔住下方又圆又大的一滴。珠体圆润，背面却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型凹点。完美被打破了，微小的瑕疵对应于这个真切的世界，像暗夜静水里涌动的漩涡。

这是一颗南珠，产自温暖的北部湾海域。

明末清初学者屈大均，在其所著的《广东新语》中称：“合浦珠名曰南珠，其出西洋者曰西珠，出东洋者曰东珠。东珠豆青白色，其光色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合浦珍珠由此名声大噪，后人多有引用，以此佐证南珠为天下雄。其实屈氏所谓之“西洋”，受时代局限，与郑和所下的“西洋”大抵一样，指的是印度洋和波斯湾沿岸。而时称的“东珠”则是指淡水珠，产自辽宁松花江下游及其支流。

每年三月，下海采珠之前，珠民以祭牲供奉海神，祈求平安。采珠人以一条长绳缚在腰部，携一只竹篮潜入海中，仅凭借一口气，有的采珠人可以潜到一百余米甚至近二百米深的海底，闭气时间数分钟乃至十五分钟不等。问题在于，海水的密度约等于空气密度的八百倍，在一百米深的水下，海水带来的巨大压力，会将一个人的肺压缩到比一只拳头还要小，心跳不及正常心率的二分之一。与此同时，由于体内的氮气和二氧化碳浓度不断升高，“氮醉”反应使人的大脑进入梦境般的状态。但这还算不得什么。与人生中的许多境遇一样，上升的过程往往伴随危险——随着压力降低，肺部的空气快速膨胀，身体拼命向肺部索取氧气，但是氧气已经用光了。如果不能及时回到水面上，人就会昏过去。但是如果上升得过快，体内多余的氮不能及时由血液经肺泡排出体外，人就会患上减压病，口鼻出血算是轻的，严重时会造成昏迷、截瘫甚至死亡。总之，这是天平的一端：一只珠贝上千个日夜煎熬的痛楚，加上人力乃至人的性命；天平的另一端，是小小一颗珍珠的美和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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