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火不熄 怀念舅舅红柯

陕西科技报 2019-08-09 09:43 大字

赵淳睿

舅舅走了。

这次,他一定又是从关中去了天山,而且,再也不回来了。他一定是去追寻太阳深处的火焰去了,像执着的夸父一样。

远走新疆十年,舅舅在天山跃马,在丝路放歌,新疆,就是他的天堂。仿佛一株立在原野的树,他的根,牢牢地抓着关中的黄土,他的枝叶,向西蔓延,听戈壁上的风,饮天山上的雪,沐大漠难得的雨,越发繁茂,给西域装点出了一抹翠色。

拿在我手上的是舅舅的最后一本书,《太阳深处的火焰》。我不晓得舅舅是否把他自己写进了书里,但那个女孩,吴丽梅,真的很像舅舅。吴丽梅生在塔里木,作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来到关中,就像舅舅,一路把生命之花从关中开到了天山。也许,舅舅在新疆,也住过那黄泥小屋小窝棚——四根角柱用胡杨木,墙壁隔墙顶棚用芦苇;也做过简单的土炉子,看着在炉子里吼叫却无法挣脱的熊熊火焰;也听过门外的风暴;也唱过当地那融合了关中秦腔和敦煌曲子的民歌;也蹚过那条同样挟沙带泥的塔里木河水。吴丽梅说,陕西的黄土,整个黄土高原都是从塔里木盆地吹来的,连同周人,也是从塔里木盆地迁徙来的。岑仲勉先生关于关中农村与新疆绿洲“遥远的血缘”,就这样吸引着舅舅,一路西去,那么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舅舅的远走新疆是否是受了原始文明的召唤,是否是另一种意义的寻根之旅呢。

在知乎上看到过一个陕师大学生写到的舅舅:早晨,舅舅穿着军绿色短裤,趿着凉鞋,提着半瓶子牛奶从图书馆前走过。这个时候,舅舅刚刚经历了一夜不眠的阅读,准备去上课。舅舅爱读书是圈内人都知道的事,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到去世,舅舅的阅读之旅从未间断。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还从雁塔路淘了一大捆旧书回来。在他的书房里,地板上,椅子上,沙发上,都是书。小时候的舅舅为了读书,独自睡在灶下柴堆旁,并不与兄弟姐妹争炕睡。有时外婆做饭时,舅舅左手拉风箱,右手拿书,任锅底下熊熊的火焰喷涌而出。如果饭一直做下去,这多像太阳深处的火焰啊!

读书这一点我远不及舅舅,虽然我也通读了四大名著和几本史册,但和舅舅比起来依然觉得十分惭愧。在我眼里,舅舅就是一个为文学而生的人。他爱文字,远胜过其他一切。在写作《乌尔禾》之前,舅舅当时还在伊犁,他去阿勒泰出差,晚上便留宿在了乌尔禾。他转遍了乌尔禾的角角落落,他站在戈壁上,观察兔子。甚至为了写作《乌尔禾》,他打破了因身体壮实而不能在夏天写作的惯例。舅舅的优点不仅仅在此,他不仅是一个爱写作的人,也是一个单纯为了写作的人。舅舅的文字,全都是他的灵感与思想,没有半点的杂质。尽管书比人红,但舅舅从没有为了名利写作,他没有玷污文字与文学。他要做太阳深处的火焰,默默地,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我和舅舅最大的交集是茅盾文学奖。印象最深的是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的时候。前面四本书我都没有记住,最后一部是莫言的《蛙》。舅舅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获得茅盾文学奖,但屡屡失之交臂。2005年10月,《西去的骑手》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2008年10月,《乌尔禾》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8月,《生命树》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5年10月,《喀拉布风暴》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因连续四届提名茅盾文学奖,舅舅也成为史上提名茅奖次数最多的作家。十年磨一剑。2018年1月,舅舅的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刚一出版,就引起强烈反响。上大学之后,学习现代文学中茅盾的作品,我理解了一点,是不是因为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标准是现实主义,而舅舅的作品是浪漫主义所以不符合评奖标准呢。看到一篇关于舅舅《太阳深处的火焰》的访谈,舅舅说“到了大漠才知道大漠孤烟直不是烟是旋风,才知道高适岑参们不是浪漫主义而是现实写真。”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有一句“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在关中农村,每当日暮时分,家家户户生起煮饭的炊烟,这样的景象,写在纸上自然不会有人说它是浪漫主义。岑参“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不是浪漫,不是夸张,但不是所有人都到过那种苦寒之地,不是所有人都有那种经历,所以总有人认为高适岑参是浪漫主义的诗人。有的时候,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只在于人的一念之差。也许是我对评奖标准的理解过于浅薄了,但对于舅舅没能获得茅盾文学奖,我除了惋惜,还是惋惜。

舅舅专注于写作,也经常回岐山看望外公外婆。可惜的是我经常在学校,很少有机会见到舅舅。印象中,我第一次见舅舅是在外婆的葬礼上。那天舅舅穿着孝服,戴顶白布帽子,抱着外婆的牌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后来是外公生病住院,舅舅回来照顾外公,那时我见舅舅,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眼睛却依然有神。外公过百期时,舅舅还和我深谈过。他说我书念得好,鼓励我好好学习,还和我说了许多关于写作的事。遗憾的是舅舅英年早逝,我和舅舅的交流实在太少。

我眼界太窄,从前只喜欢中国的古典名作。但舅舅的经历告诉我,书自然是读得越多越好。大学时期,舅舅读完了图书馆所有的文学方面的书,就连自然科学的书他也没有放过。而舅舅那种遵从和坚守本心,不为名利,以最单纯的态度写作的精神,是原始的、朴实的,一如太阳深处的火焰,不忘初心,永远滚烫地燃烧着。

作家已逝,但作家的精神永在。也许未来我也会走舅舅的道路,我也会去新疆,新疆的牛羊肉会让我强悍无比,新疆的神话史诗会让我脱胎换骨,新疆的烈风会让我无比成熟。也许未来,我会成为那个我一直敬仰的人。

“太阳说,来,朝前走。”我知道,这其实是舅舅说的。跟他走,他心里有火焰。

太阳之火,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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