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上)文//李喜林
一
听庄子老辈人说,大哥周吉的降生,伴随着一段美好的许愿故事。
我知道这段故事,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学生。记得在一个天上降火地上冒火的盛夏日子,我帮助生产队社员碾场。麦场是由收割后的芥子(我们这里叫呛子)地经过平整、泼水、辗压,如此重复多次形成的,看起来光滑又光亮。晌午时分,我和生产队社员刚刚翻完第一场,全身像从涝池里捞出的一样,坐在场边的马头麦垛边的一排子老楸树下乘凉,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汗味和楸树叶略含微苦的味道,以及如同蒸笼里冒出的粘稠炙人的天气味道。也许因为我早晨多吃了芥子油蘸的馍馍,鼻腔里被香而辛辣的芥子油刺激后的感觉犹存,在这种空气中不自觉又连打几个喷嚏,然后靠在麦垛上睡着了。不久,就被一阵子哄笑声惊醒,我听见队上一位我叫叔的社员仍在说,这娃夜黑里真个是梦见乖女子了,这会儿又梦见周公了。
梦见周公,班主任张有老师说的最多,主要针对上课爱睡觉的我。张有老师是一个老学究,常年带着一副酷似麻将牌的二饼眼镜,写一手倒倒字,像倒伏的麦苗,一度时,同学们都学写他的倒倒字,我学得最好,不但没得到他的表扬,还被他用教棍在头上敲出几个生姜疙瘩,也许领教了张有老师的极致惩罚,起先在他上课爱打瞌睡的我只要听到他讲课的慢吞吞声音,立马联想到木纺车纺线的吱咛吱咛声,我的头就绕来绕去如同纺线,然后就进入梦乡。“周林同学,你光爱躺觉,又梦见周公了?”张有老师的教棍挟裹着一阵风朝我头顶劈来,而我的头顶在张老师多次的袭击中早有了防备,头一歪,教棍就落在了桌面。有一次,张有老师刚说完”又梦见周公了”,我说老师我梦见满树的黄杏,惹起全班同学此起彼伏的笑闹声。
我刚准备继续闭眼睡,听见这位叔叔又说,崽娃子别睡了,叔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大哥就是从周公那里求来的。我猛然睡意全无,见上了年纪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只觉得一头雾水。我半信半疑,这位叔叔平时说话风吹冒撂,家乡话说是三簸箕二斗。
大哥真的是从周公那里求来的。
那位叔叔的话假如是真的,无疑就是对我家家史的揭秘。其实,对于他们上一辈人,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记得那位叔叔一边说,还忘不了从生产队木桶里用铁马勺盛满大黄泡的水,咕咚咕咚像牛饮,两嘴角漾出的水流淌到胡子潦草的下巴,房檐掉水般落到他赤红的粘满尘土和麦草屑的光裸胸膛,再由胸膛处蚯蚓般滑下,在肚皮上冲出几道细亮的水线。那位叔叔喝完水,最后补充了一句,叔给你说,这事是真的。
我几乎相信了。
爹从来没有给我讲过这事,他不讲我就不能问。问娘不可能了,娘已经离开人世好些年了。问大哥也不成,大哥在外地工作。
那天下午,我和队上的社员干活很卖力,碾场的社员给牛戴上牛笼嘴,套上石碌碡,左手拽住牛缰绳,右手拿着竹笊篱,按先后次序排列着整齐的队形,在看似巨大的圆形麻钱般麦草上从内圈到外圈碾压,我们翻场后,又从外圈到内圈碾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全身心涌上一种莫名的快乐与神秘,蓦然感觉到起先离我很遥远飘渺的周公因为大哥,突然间那么亲近和亲切。
二
我决定去问跟我同一个家门的红脸叔叔。
红脸叔叔同我爹一样都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个头不高,经常将红铜旱烟锅头贴着后背倒挂在汗褂上。我去找叔叔的时候,叔叔正将碾场的牛缰绳解开,让那些老犍牛、乳牛,还有刚开始上套的牛犊们欢呼着抛开四个蹄子冲进涝池,顿时,牛的尾巴鞭杆般立起,波呲波呲的牛喝水声不绝于耳。叔叔开始骂声飞扬,因为他看见了一条老乳牛和牛犊的背上鞭痕累累,他一定在骂某个不疼惜牛的社员。叔叔发脾气的时候头向一边扭着,脖子上青筋暴起,很怕人。
我帮叔叔将牛拴上牛槽,给牛拌上第一槽草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晚霞将饲养室和涝池映照的红彤彤的。叔叔的脸庞更红了。牛在嚼食草料,发出阵阵声浪,叔叔的心情看来好了许多。我向叔叔说明了来意,叔叔卸下一块门板,放在有风的地方,同我一起坐在上面。
叔叔告诉我,爹确实是为生大哥曾去许过愿,去的地方叫周公庙,时间大约在解放后的最初几年间。那时候,爹三十多了还没有得子。自然爹和娘很着急。最后还是我们队上的阴阳先生拐子五出的主意让爹去周公庙娘娘殿许个愿。
我那时还不大清楚周公庙,除了彪角,去过虢王镇,最远的地方去虢镇坡头卖过公鸡。叔叔告诉我,周公庙在岐山,离我们这里不远,三十多里地。
三十多里地,让爹这个挑一百多斤担子日行一百多里的壮汉子费尽了周折。拐子五老先生对爹说,传说在周公庙许愿很灵验,大多能心想事成,但必须步行着去周公庙娘娘殿,最好偷一块贡献的馍馍回来让娘吃,来回六十多里途中,不能跟人搭话。
爹是在一个春日的凌晨动身的,时间正好选在周公庙会期间。爹推开家里那道被子弹打穿了几个洞的破旧门时,鸡已经叫过三遍。随着门嘎吱一声,昏亮的煤油灯光跳跃到被月光映照得白灿灿的房檐台上。娘随后走出来看见我们家当院的椿树顶上空挂满星星,对爹说,等鸡儿下了架再去吧。娘的话刚落,被爹严厉地盯了一眼。因为爹牢牢记着拐子五老先生的话。然后爹背着稍马稳步走出了院子,走过坑洼不平的庄子巷道,绕过城壕,在庄子北面的那棵老皂角树下,爹喘了一口气,向着周公庙所在地东北方向,很认真地跪拜了三次,心里悄悄念叨着,周公庙里的娘娘啊,给我送一个白胖胖的儿子吧。
爹人高马大,走路向来踩得地皮都在动,因为万分虔诚,步子自然就很轻很轻,不像往常走路一溜风,而是整个步态和身态充满了柔情。爹连烟都不敢吃,活像个女人在走路,边走边默默念叨着那个许愿词。
叔叔告诉我,爹天生就是个受苦的命,奶奶离开人世早,爹从小跟爷爷相依为命。十五六岁时,爷爷过世,爹一个人就操持家,给财东打短工,过三十了才成家,又迟迟不得子。爹是个大孝子,深深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朴素道理,所以生孩子,成为爹那时候最大的人生目标。
按照爹选定的路线,从我们庄子到雍河畔,再经过河上面的石桥上一道大坡到新庄河村、南务村,然后沿田间小路一路到唐志庄村,再一路到横水西边的北务村、绕开横水街道后经过铁王村、路家村、尹家坞村、堰西村、堰河村、祝家巷村,最后到达周公庙。爹选的都是小路,尽量避开村巷,为的是尽可能不遇见行人,不跟人搭话。
但是爹的这个计划路线,还是因为变化而不得不修改。爹走到北务村时,听到身后不远有脚步声,忙停下朝后看,见在月色下有两个人影在尾随。爹不由愣怔了一下,侧耳静听,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没有听到说话声,而且从身影上看,一前一后是一男一女,爹初步判断出,很可能也是去周公庙许愿的。爹的心里有了纠结,马上想到娘娘殿里的供品馍馍,许愿的人多了,偷馍馍就有了竞争。爹当机立断,从这里很快找出一个捷径路段来,远远地将那两个人甩在身后。但不久爹就有了新的发现,就在铁王村和路家村中间的途中,爹听见了脚步声,遁声望去,隐隐约约见一位光头男子从田地里斜插过来,看情形也是去许愿的,然后又发现好几个人。爹的心头就发紧,感觉到了某种压力。爹就在心里叽咕,偏偏今天去许愿的人咋就那么多,爹起得那么早,还是有人赶在了他前面。爹就不停地在口里默默念那句不知道已经念了多少次的许愿词,不断调整行走路线。
三
爹是个急性子人,平时在农业社干活也要比别的社员快三分,爹吃饭也是大喉咙,一碗面条端在手里,呼噜噜就连汤带面吞下肚,吃饭时声震屋瓦。爹的手大脚大,但都老茧厚硬,一年四季全是黑乎乎模样。所以,要是在平时,爹早就到周公庙了,很可能已经原路返回到现在所处的路家村了。但这一天,这个神圣的一天,爹满身心涌出一种巨大的力量,他内心的渴望直到发端,他极度的虔诚使他一直保持着矜持而有些优雅的步态。爹在心里说,看那个从麦地里斜插急走的光头,急眉日眼的,走没有走相,抢先去不如时分巧。
爹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了新的发现,他看见一条黑狗尾随而来,先是30多米,很快20多米,最后只有10多米。爹见此有些慌神,因为想起跟狗也不能搭腔的,但如果狗要咬他,怎么办,爹想在地上摸起一块土坷垃将狗撵走,但又会失去矜持,就狠下决心,即使让狗咬了,也要保持脸不变色心不跳。也许爹的动态将黑狗也搞糊涂了,它都追到剩余几米了,仍不见反击,它蹦跳到我爹的前面,又在我爹周围转了几个圈子,然后就又蹦起来用爪子摸我爹的稍马。爹就在那一瞬间很快反应过来,黑狗一定是老远就闻到了稍马里面的玉米面粑粑。娘昨晚上蒸的这个粑粑馍,味道好极了,里面还放了糖精,没想到竟然将这条黑狗引来了。爹走着,依然保持着平稳步态,一边从容不迫从稍马取出一块粑粑给黑狗。爹听见黑狗的喉咙发出“哇唔”的欢呼声,顺便用软绵绵的尾巴友好地亲热爹的腿。
那条黑狗在吃完那块粑粑馍后,也在不紧不慢地在爹20米后跟随着,爹又给狗放了两次馍馍。在堰河村的土场边,爹看见周公庙方向的上空猛然亮了一下,月光与曙光瞬间交替。爹在十步的当儿,见村舍和田野已经在淡淡的晨雾中,整个天地渐次涌起人潮声、鸡鸣声、犬吠声。开门的吱呀声湿漉漉的,生产队的铃声庄严又嘹亮。爹就在这种氛围中,非常舒心地望着东方的鱼肚白里渐渐泛出洇红。爹来到祝家巷村东的那条土路时,红日猛然从地平线上升腾,爹的心头有一种震撼,他的浑身从里到外氤氲在庄严的生命气息中。爹也在这个时刻向红日深深地跪拜了。
接下来,爹戴上了娘特意为他编制的新草帽。爹将草帽檐向前压低,本能地防备着路人与他搭腔,这情形很像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看过的外国电影《佐罗》里的主人公的姿态。但尽管爹如此周密,还是被又一个行人接着尾随,爹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一路小跑而来,此人穿着掉着棉絮子的袄子,肩头上和胸前已经黑污的看不清颜色,油亮油亮,腰里紧了根草绳。爹起初以为是个疯子,打量了一下此人眼神,判断出这是一个要饭的。当此人距离爹只有几步时,爹不慌不忙地将稍马里面的最后一块粑粑馍送给此人,然后头也不回直奔周公庙。
此时此刻,周公庙已经在前方,庙门前的古树在红彤彤的阳光下透着神秘和庄重,凤凰山顶飘着祥瑞云朵,周公庙里的庙宇和楼榭泛着神性的光芒。爹跪下来了,一边跪拜一边默念着许愿词,眼里闪出泪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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