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无怨亦无尤

眉山日报 2019-05-09 07:19 大字

□杨智强

清明时节,再度拜谒三苏祠,有幸听闻馆长的精彩讲解。粗略一算,这些年来共去了六次三苏祠,每次去都有新的收获。我对苏东坡的兴趣始于中学时代,大概因为他是我的老乡吧,这种选择性的喜好纯属偶然。随着对苏东坡的深入探究,我为当年这一偶然的兴趣深感庆幸和愉悦。苏东坡是我心中笑对人生的完美楷模,他的乐观与豁达成为无数后来者前行的向导,我能深深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以及这种魅力对我的影响和浸染。

苏东坡的作品,人们大都耳熟能详,然而,他的人格魅力仅仅停留在作品上吗?带着这个问题,我去梳理了苏东坡的朋友和敌人,看看他是如何待人处事的。苏东坡的朋友和粉丝遍布天下,王公卿相、文人雅士、江湖奇人、和尚道士、农夫村妇……这里面有宋仁宗、高太后、王诜、徐君猷、陈季常、欧阳修、司马光、巢谷、范镇、张方平、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米芾,还有为了捍卫自己对苏东坡的顽固热爱,竟然休掉美貌妻子的章元弼。

苏东坡才华横溢,职场上却是屡屡挫败,除了党派之争,才高招嫉、放言无忌是他树敌甚多的主要原因,王珪、李定、舒亶、沈括、何正臣、吕惠卿、张璪、朱光庭、贾易、赵君锡、林希……当然,这些“敌人”是后人替他划分的,苏东坡并不一定认可。苏东坡的性格里有一种悲天悯人的仁厚,胸襟开阔、不记怨仇,正如他说的“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古人云:“观其友,知其人”,其实,观其敌,也可知其人,从一个人的敌人身上也可反衬出这个人的品性。在苏东坡的“敌人”中,我发现有三位特别耐人寻味,那就是陈公弼、王安石、章惇。

陈公弼,陕西凤翔府太守,与苏东坡是同乡,两家世交,其辈分比苏东坡的父亲还高一辈。苏东坡初入仕途的第一个官职是“凤翔府签书判官”,相当于凤翔府的办公厅主任。那时的苏东坡才二十几岁,年少轻狂,恃才傲物,与年过五十,军人出身,不苟言笑的陈公弼格格不入。苏东坡曾经在“贤良方正科考”中被皇帝钦点为最上等,有个衙役尊称他为“苏贤良”,陈公弼听到后,怒斥衙役:“小小判官,也敢妄称贤良!”随后将衙役打了板子,苏东坡十分难堪,和陈公弼当庭争辩。苏东坡一向以文笔自负,连皇帝和欧阳修都颇为赞许,但他为府衙写的文章,总是被陈公弼左涂右改,往返数次,这让苏东坡深感羞辱。有时候苏东坡憋着气登门求见,陈公弼故意拖沓,常常让他枯坐久等。苏东坡在《客位假寐》中记述了当时的情形。“谒人不得见,兀坐如枯枝。虽无性命忧,岂复忍须臾”,可见其心情的苦闷。有一次,陈公弼召集幕僚开会,苏东坡赌气不去,陈公弼小题大做,直接上书朝廷告苏东坡抗命,随后罚铜八斤。宋朝每一千文铜钱的重量大概就是五斤,八斤铜相当于苏东坡一个多月的俸禄。

两年后,陈公弼在山上建了一座观景台,取名凌虚台,并让苏东坡写篇文章作个纪念。苏东坡借机报复,在《凌虚台记》中大泼冷水:“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这些话,显然是在讽刺陈公弼:世间万物变幻莫测,官高位显难以持久,有些人想以高台来炫耀和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那就大错特错了!《凌虚台记》是苏东坡的“愤青”之作,哲学意味很浓,但作为颂扬政绩工程的记录显然不合适。苏东坡等着陈公弼暴跳如雷或怒撕文稿,谁知陈公弼读过之后,一字未改,吩咐下人将此文刻在石碑上,慨然道:“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苏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可见,陈公弼挫其锐气,苦其心智,实则是为了让苏东坡低调内敛,沉稳冷静。事实上,苏东坡后来仕途坎坷,与他锋芒毕露、口无遮拦是有关系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蝇在食,吐之方快”。少年得志的苏东坡,心高气傲,对自我的认知比较膨胀。不能容忍这种个性的领导,即便发现他的才华也不会重用。苏东坡被贬黄州之后,开始调整心态并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宦海沉浮中,苏东坡把对自我的关注转向了对天下苍生的体察。18年后,陈公弼去世,苏东坡也飘摇半生到了中年,他在《陈公弼传》中写道:“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颜色,已而悔之。”苏东坡用满怀愧疚的笔调为自己年轻时的莽撞和对陈公弼的误解忏悔不已,当年的满腔怨气已化作敬重和感恩。

王安石,北宋第六朝宰相,他和苏东坡都是当时才华横溢的诗人和散文家,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一篇《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可以说是演绎王安石与苏东坡智力大比拼的经典故事。两人同朝为官,文学上相互欣赏,政治上各持己见。熙宁二年,王安石准备改革科举制度,苏东坡上奏皇帝明确表示反对,王安石怒不可遏,欲将其逐出朝廷而后快。他向皇帝谏言:“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安肯为陛下用?请黜之!”在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的攻击下,苏东坡被贬到杭州,之后又到密州、徐州、湖州等地,前后长达八年。宋神宗执政期间,王安石推行变法,但因过于激进,又遭到苏东坡的反对。两人冲突不断,敌意更深,以至于王安石的新法改革每推进一步,苏东坡都要在诗文中讥讽和批驳。为实施政治打压,变法派中一些人开始在苏东坡的诗文中搜集罪证,上蹿下跳罗织罪名最起劲的就是王安石的学生——御史中丞李定。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命悬一线。然而,恳请皇帝免去苏东坡死罪的却是王安石。他在奏章中称,“岂有盛世而杀才士者乎?”最后,苏东坡被从轻发落,贬到黄州。值得一提的是,苏东坡入狱期间,其讽刺的“奸邪小人”,纷纷上书为其求情,而其引为“知己挚友”的守旧派大臣却大多保持沉默。

四年后,宋神宗驾崩,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将苏东坡召回朝廷重用。苏东坡在重返京城的途中,专程去金陵拜访早已退隐的王安石。王安石听说苏东坡来访,非常高兴,披上蓑衣,骑上毛驴就到江边迎接。苏东坡也没穿戴官服,赶紧作揖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道:“礼岂为我辈设哉?”两人哈哈一笑,恩怨尽泯。应该说,王安石身上有着历史上变法者们共有的气质:执着无畏、坚信真理,他们在意的不是私欲,而是信仰。信仰才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崇高,也最可怕的东西。北宋时期崇文抑武,言论环境较为宽松,官员们在朝堂上敢于大胆进谏并据理力争。苏王二人在道德上几乎没有任何污点,两人的斗争应属君子之争,我不同意你的政见,但却欣赏你的人格。金陵一会,苏东坡盘桓了一月有余,与王安石同游钟山、诗酒唱和、谈禅论佛、畅议国事。王安石深感得遇知己,诚邀苏东坡在金陵买田为宅,做他的邻居。苏东坡也有相见恨晚之感,故有“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之句。王安石送走苏东坡后,怅然叹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两年后,王安石病逝,苏东坡黯然神伤,在诰命书中称王安石:“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王安石出于政治需要贬谪过苏东坡,也出于道义责任援救过苏东坡。苏东坡东山再起身居高位时,亦不计前嫌,特意拜访王安石。两位文化巨匠心如明月,惺惺相惜,其胸怀有如光风霁月,足以令后人敬仰。

章惇,北宋第七朝宰相。章惇比苏东坡大一岁,年轻时在陕西商洛当县令,那时,苏东坡正好在陕西凤翔做官,两人过从甚密,经常结伴出游。有一天,游至一悬崖深涧处,对面是巍峨绝壁,中间只有一根横木相通。章惇怂恿苏东坡到对面山壁上题字留念,苏东坡知险而退,连说不敢。章惇抬脚过桥,面不改色,在绝壁上潇洒地写下了:章惇苏轼到此一游。苏东坡拍拍章惇的肩膀说:“君他日必能杀人!”章惇问:“何出此言?”苏东坡答:“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当然也不会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章惇仰天长笑,颇有枭雄气概。苏东坡绝对没有想到,这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多年以后差点应验在自己身上。章惇性格强硬,做事有狠劲,后被王安石看中,成为变法派的得力干将。苏东坡因“乌台诗案”入狱后,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章惇却不顾政治分歧,挺身为苏东坡辩护,当面斥责宰相王珪,极显豪侠之气。苏东坡被贬黄州后,昔日同僚怕受牵连,没敢去搭理他,只有章惇去信劝慰。从私下交情来看,两人十分交好,但是上升到政治层面,章惇和苏东坡分属两派,伴随着新旧两党的争斗,两人也时常针锋相对。宋神宗与王安石病逝后,守旧派的高太后与司马光执政,对变法派进行大清洗,在以苏辙为首的旧党的弹劾下,心高气傲的章惇被贬。自此,章惇与旧党结下了不解之仇,并且认为是苏东坡指使弟弟弹劾自己,随后与苏东坡彻底决裂。高太后与司马光去世后,宋哲宗继位,重新起用变法派。章惇回到权力中心,一跃成为权倾朝野的大宋宰相,曾经被苏东坡赞赏的自信与刚毅,变成了自负与冷酷,被贬期间积聚的怨气全面爆发,对旧党展开疯狂报复。他把司马光的同党,包括苏东坡两兄弟统统流放,甚至向皇帝提出掘开司马光的坟墓,暴骨鞭尸。此举太不厚道,难怪《宋史》将他列为奸臣。

章惇贬谪苏东坡于海南几年后,形势又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宋哲宗驾崩,宋徽宗继位,当初反对宋徽宗继位的章惇被贬到岭南雷州。这个时候,苏东坡正行走在北归汴京的途中。章惇的儿子担心苏东坡重返朝廷后会报复自己老爹,于是给苏东坡写了一封哀婉恳切的长信,替父求情。此时此刻的苏东坡该是仰头大笑,高呼“苍天有眼”呢?还是拍手称快,来一句“你小子也有今天!”令人意外的是,苏东坡只是低头喟叹,五味杂陈,心中浮现最多的依然是章惇曾经带给自己的温暖和感动。流放千里之苦,骨肉分离之伤,没有谁比自己更有体会。苏东坡的回信写得相当动情:“轼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言下之意,我和你爹是四十多年的老朋友,虽然中间出了点小矛盾,但并不影响交情,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咱们只论将来……接着又提供了一些岭南生活的注意事项及常用药方,希望章惇保重身体,归来有日。这封信被林语堂称为“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信中所展现的开阔胸怀与怜悯之心令人赞叹不已。以德报怨的苏东坡在道德上已处于绝对优势,千年之后,看到这样平和宽厚的文字,仍能感受到苏东坡身上那至真至善的人性光芒。

对苏东坡来说,陈公弼似敌非敌,王安石先敌后友、章惇先友后敌。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中都可能会遇到这三种“敌人”,对于敌人,可以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也可放眼长天,淡然释怀。选择恨太容易了,只要足够的愤怒、对立、仇视。选择爱却要难得多:宽恕、理解、慈悲……每一样都需要智慧和勇气。苏东坡没有选择快意恩仇,他总是愿意从最好的角度去揣测别人。章惇对苏东坡的迫害仅次于满门抄斩,苏东坡一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就云淡风轻地过去了。苏东坡并不是天生的豁达之人,而是生活的磨难给了他一颗强大的内心。另一方面,苏东坡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他的朋友圈里有很多高僧:佛印、辩才、道潜、明老、照觉……佛家讲究出世超脱,儒家强调入世担当,苏东坡用“出世”之心,过着“入世”生活,他早就悟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最好的人生,只有更好的心态。在遭遇诸多挫折后,苏东坡能够迅速与过去告别,与当下握手,不念旧恶,不记新仇,笑纳了生命中所有的“阴晴圆缺”和“悲欢离合”。

我们经常对美好的事物视而不见,纠缠于生活中的诸多琐事,甚至对别人的一句伤己之言耿耿于怀,从不轻易原谅他人。其实,不肯原谅是我们还没有学会放下,而非事情没有真的过去。恨会让人变得愤懑和狭隘,试想,一个心中装满恨的人怎么可能发现快乐?生活中细微的美好之处早就被恨所掩埋!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放下了,内心才能恬淡和从容,清空了,快乐和幸福才会涌进来。在恨的岁月里,最痛苦的不是你恨的那个人,而是你自己,宽恕别人,其实也是放过自己。佛说:“恨不止恨,唯爱能止”,别人怎么对待你,是因果。你怎么对待别人,是修行。苏东坡爱亲人、爱朋友、爱生活,始终以一个宏大的、鸟瞰的、哲学的视角来看待生命,忽略掉那些微观的烦恼与忧愁,正所谓:“睡前原谅一切,醒后不问过往”,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那句话:爱比恨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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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凤翔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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