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 笔是权 方英文

华商报 2020-01-14 01:26 大字

方英文专栏

方英文,陕西镇安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院士。毛笔写作,书文双美;风格峻拔,讥诮抒情。有各类作品五百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最具影响,不断再版与加印,奠定其文坛地位。散文亦广受读者喜爱,代表作有《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

过去老路去汉中,记不清多少次经过凤县了,却没有驻留过。此行驻留,感觉凤县真是个好地方。当然祖国的哪个地方不好呢?但是凤县好得极有个性,具有不可替代的独一性,比如位于秦岭南坡、嘉陵江上游,比如蜀道中的关键一道,比如秦蜀陇三省文化交汇一县,比如生态、物产、红色文化、航天动力等等,确实值得大书特书。只是写文章不宜贪大求全,要立意高、切口小。

聚谈,多是凤县作家,生于斯长于斯,优势是熟悉,劣势也是熟悉——不易判断哪些东西写出来可以“新颖天下”。因此有必要往外面走,见的多了,便能比照出家乡的哪些东西写出来吸引人。

我们都是业余作家,并不靠写作领工资,但是依然要珍重手里的笔。笔是权呢!用好笔权,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很要紧。同时,我们更需要琢磨如何写出具有永久意义的文章,或曰作品。什么作品具有永久性呢?我以为写出了人性的动荡变迁,才具永久性。川陕动车通后,凤县有点被边缘化,某种心理失落,当有相应的文学作品予以记载、描写。我们现在看到的漂亮的城乡,是政府努力与百姓付出的合力的结果。任何进步都要付出代价,写出此种“付出”是作家的义务,所谓“人文情怀”。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建议当地领导:尊重与关爱当地作家,因为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可偏废。有一条真理是:不被记载的业绩随时一风吹去。《史记》写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两千多年有过多大的人物、发生过多少大事呀,但是司马迁不乐意写的话,后世便不知道,发生了等于没发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笔是权”。但是有权也不要骄傲,万不可要挟别人泄私愤。要多从对方的角度来理解,即便对方的角度有问题。毕竟做人首要,文章次之。

高僧还乡

高建群

高建群专栏

高建群,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文联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被誉为浪漫派文学“最后的骑士”。著有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大平原》《大刈镰》等。他的《最后一个匈奴》与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等陕西作家的作品引发了“陕军东征”现象,震动了中国文坛。

和尚让牛车在村口停下。他脱下那个太宗帝赠给他的黄金袈裟,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衣袈裟,扣上麻鞋,拄着个拐杖,朝陈河村走去。他的家在村子南面那一摆,大门朝南。他来到了家门口,腾出手拍了拍门环。拍了一阵,不见响动,这才发现,一把大铁锁挂在门上。和尚的敲门声惊动了四邻。人们围上来了。大家说,化缘的僧人呀,这户人家已经成了绝户了,家里上上下下,都已经到好地方去了,你要化缘,另寻一户吧。听到这话,和尚落下泪来。他说,乡亲们,你们还记得四十七年前,从这家走出的那个追风少年吗?那就是我呀——陈袆,隋炀帝在洛阳城要挑选十个可度之人,为他们剃度,这少年于是就去应试了。村上人说,现在是大唐朝了,你说的是大隋朝的事,前朝故事,我们都不记得了。

门上的大铁锁一碰,就掉下来了。它大约挂了太久了。这样一行人进了院子。这是一个五间庄基,三进的院子。在第二进,西边,有一口井,那井上的辘辘还在,铁绳索还在,只是井边放着的木桶已经干裂,散架了。和尚走到井边,摇动两下辘辘,辘辘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时乡亲中有人突然扬声说,你是谁,我们现在是知道了,你叫玄奘,又叫唐僧,你在世界上走了一遭,声名四播,你还有三个徒弟和一匹白马,那三个徒弟,叫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僧家呀,你这次回乡,骑没有骑那匹白马呀!和尚回答说,那些说法,只是说书人的演义,捕风捉影的事。

大家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和尚说,不知道父母大人的坟在哪里。他想去祭奠一下。众乡亲七嘴八舌地说,北邙山上无闲土,新坟下面是旧坟,因为没有人去祭奠,那坟早就埋没于荒野中了。和尚听了,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了。这时突然有人说,你的父母、哥哥、弟弟、妹妹虽然都已经亡故,但还有一个姐姐,嫁到外村了,她还应该活着。这话说完,有好事者撒腿到邻村去寻那姐姐去了。

一会儿,一个老态龙钟的农村老太太来了。她正是和尚的姐姐。姐弟相认,抱头痛哭。然后,姐姐领着弟弟,来到荒郊野外那一堆乱坟中,找到父母亲的坟茔。和尚双膝跪倒,燃上一炷香,说道,娘生父母养,不能为之尽孝送终,实属大逆不道。佛家说,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这四重恩就是天地恩、佛祖恩、君王恩、父母恩,这三途苦就是前世之苦、今世之苦、来世之苦。父母高堂呀,陈袆这里磕头了。今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我做一回俗家身子来祭祀你们。

红日西沉,和尚祭祀完毕,上了牛车,缓缓地离去他的桑梓之地陈河村。

第二日,洛阳城中,一代高僧玄奘,面见当朝圣上高宗李治,诉说了昨日回乡祭祀的经过。高宗听了,亦觉无限伤感,于是指示从国库里拨些碎银,将这墓茔做了修缮。玄奘高僧又说,出家人从那印度那烂陀寺取回来的佛家第一经典《大般若经》,还没有译出,和尚深感时日不多,请君王为僧家寻一个僻静处,从而有生之年,完成这一译经大愿吧。于是高宗降旨,将皇家行宫玉华宫,削宫为寺,供高僧在此译经。四年后,玄奘高僧六十四岁生日那天,《大般若经》译毕,而被鲁迅先生赞誉为“民族脊梁”的一代伟大译经家玄奘,安详大行。

故乡的紫藤树

雷涛

雷涛专栏

雷涛,陕西武功县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化学者,历任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干事;省委宣传部宣传处副处长;省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期间创办《陕西宣传向导》并兼任该刊主编;西安电影制片厂副厂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陕西省政协常委、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陕西省文史馆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书画院副院长;陕西文学基金会理事长。

爷爷曾经对我说过,他的老爷爷也记不清烧台庵中那棵紫藤树是哪年哪月栽的。父亲只知道上完小学时,紫藤树硬是把它绕匝的古柏缠死了。古柏死了,紫藤树却疯也似的长起来,活像一条巨蟒缠绕在粗壮的柏树干枝上,扶摇而起,成了远近有名的一大自然奇观。

紫藤树从何而来?连村上的老人也说不明白。有的说,树是前清时一位道士自周至的楼观台带过来的,有的说那紫藤树是死而复生,生而又死,死死生生,不知有多少年代了。有关紫藤树的说法多多,愈加证明它的不朽和神奇。

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述这些被演义的历史,只是觉得神秘,也很好玩。长大读书才知道古河湾的高台地即是仰留文化遗址。唐灭隋后,李世民将老子李耳认祖,在全国兴修道观,烧香台便是其中一处。朗朗晴空,站在高台地南望,莽莽秦岭,如练渭水尽收眼底;再向东南方向远眺,便是楼观台的绰约身姿。紫藤树就长在烧台庵大殿左侧稍后的位置。20世纪60年代初,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教室的前方正好对着紫藤树。直到四年级,我搬了教室,才离紫藤树远了些。那几年,每当盛夏来临,别的教室都是热浪滚滚。老师冒着汗讲课,学生流着汗听课,唯有我们教室凉爽。于是,高年级的同学于课余时间在紫藤树一个胳膊般粗壮的枝条上练单杠或“吊猴蛋蛋”,一则是玩耍,一则是为了乘凉。已经上了五年级的我,总是怀念着紫藤树荫下的阴凉,常常在课间操的时间里,奔向紫藤树,在树下蹦跳,很是开心。后来小学被撤,庵中所有建筑的雕梁画栋破砸坏或用红漆涂抹得不像样子。整个庵中一片调零,荒凉可怕,而紫藤树却不避风雨,愈加健壮和繁茂。10多年前,当政府立碑划定这一人文景观为文物保护之地时,乡民们立即用砖头再次砌成花墙,将紫藤树保护起来,并在树前摆土供桌,视紫藤树为神明。不久,从甘肃来了一位道士,村上就嘱托他去管理庵庙和紫藤树。道士倒也认真,组织那些善男信女将周围的杂草铲除,把地铺平,又用许多红丝线扎在树身和树叶上以示庄重和神圣不可侵犯。有次,几个善男信女在干活时忽然感到肚子疼痛,便趴在树上歇息,过了一会儿,肚子不疼了,他们觉得奇怪,便传开了:“紫藤就是止疼,神得很。”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十里一夜之间传开了。很快,紫藤树前的供桌上每日香火缭绕,进香者络绎不绝,开始了对紫藤树的顶礼膜拜。谁来了都会带点钱给树“上贡”,于是,庵中又有了“功德箱”一类的收取布施的摆设。甘肃道士从此也神气起来,终于有了可以自豪的职业,为道士服务的人也从四邻八乡赶来,为他做饭、洗衣。

而紫藤树这个时候也似乎有了新的感知:顺地翻扭的那一段树身,居然变成了一个拱形,而挨地的部分竟然迸发出几束枝条来,不多久这些紫藤条又深深扎根于地下,活像龙爪扒地一样。树身呢,也长起了疙瘩,像龙体的鳞甲一样美观。古柏干枝上的紫藤条,也早已繁衍成数百个小枝,倒挂下垂后,又顺古柏弯曲向上攀去,很具动感,如同千百条活跃戏耍的小龙在母体上蜷曲翻滚,欢度童年。那母体的老态龙钟与“小龙”的欢快雀跃会使人强烈地意识到“天人合一”的古代哲学的博大精深与生动形象。傍晚时分,从村子的西南方向东北方瞭望,在太阳金色的余晖照耀下,烧香台的古建筑群在参天古柏和紫藤树的陪衬下,愈加显得苍茫而古远,炊烟环绕在古河湾的中间地带,更使烧香台降下层神秘莫测的虚幻感与紫气东来的空灵感。这时,浓浓的故乡情愫便会像电流一般流遍全身。

1968年,我上了初中。学校名叫薛固中学,和烧台庵小学一墙之隔。由于年久失修,小学与中学之间有一个豁口。为了走捷径,我们村的同学上中学都是从这个豁口穿过。记得是从1969年的暑假开始,多位农村籍的老师都返回家乡了。学校规定抽两名家离学校最近的学生“看校”。“看校”的主要任务是夜间在校内巡逻,防止校产丢失。我和上王村的一位同学被选定。每天在家里吃罢晚饭,我就去学校执行任务。有一天,我因帮母亲刷炕边的围墙并重新贴纸而延迟了去“看校”的时间。这时,突然狂风四起,雷雨大作。

母亲劝我别去学校了,我不依,认为这是表现英雄主义的好时机。当我在一片黑暗中来到豁口时,忽看见数米之外的紫藤树在雷雨中飘摇,树枝的摩擦声既剧烈又怪异。平时崇尚英雄的我这时却毛发竖立,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和惧怕感从头到脚像过电一般来袭。这时,手中的伞也不听使唤了,几次被狂风吹得背了过去。慌乱中,我将伞胡乱合拢起来,冒雨越过豁口,疾步跑向那临时宿舍,和上王村的同学见面。我在惊魂未定时,提议我俩一起扛两根大木棍,去支撑紫藤树。我们俩折腾了半天,才将两根大木棍和紫藤树固定在一起。大功告成,两人都成了落汤鸡。这件事虽小,却成了我半生中常常回想的一件事。

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特有的紫藤名望,造就了故乡的人文精神,那就是勤耕苦读。旧社会当地就流传一句话:首走下烧(香)台坡,秀才举人比驴多。足见其文化积淀的深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村上每年都有好几个人考上大学,一直令方圆十几里的人们赞叹不已。四方乡民中不乏有人将村北崖背上的黄斑土挖上几块拿回家去,撒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相信这就能将烧香台和紫藤树的“脉气”播扬开来。

如今,西宝高速公路从村北的古老土地上跨过,给家乡带来新的景观和社会发展信息。我每次西行路过故乡时,都要打开车窗深深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并飞吻烧香台的美景,飞吻紫藤树的英姿,因为,我太爱故土、太爱故乡的紫藤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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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凤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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