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于人间一千米深处的记忆
●冯诚
现在的矿办大院。新华每日电讯供图
1977年年底,国家恢复高考,我有幸成为77级大学生,彻底告别了我奉献两载青春年华的矿山。但是几十年来,我常常想起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身上也留下了抹不去的矿工烙印。比如离开矿山七八年间,我咳嗽吐出的痰一直带有煤尘的黑色,我手上的老茧二十几年后才逐渐软化消失,我脑海中经常浮现出那些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矿工形象。更为重要的是,矿山经历成了我无形的精神财富,我人生的过山车在20岁就度过了最险一段,以后再也没有过不去的坎、上不去的坡了。矿山经历还让我养成一种矿工思维,比如,有人问你为什么要善待他人?我就会回答:不善待他人,井下石头把你砸扁了,谁把你拖到地面去?如果有人问为什么要淡看身外之物?我就会回答:假如你身处千米井下,井口厚厚的风门一关,那时你和外面世界阴阳两隔,身外东西再多又与你何干!
1975年12月,19岁的我应招到甘肃省靖远矿务局红会五矿当了采煤工人。那个年代有句顺口溜,“一兵二干三工人”,农家子弟,能跳出农门,当个工人,自然是很幸运的事了!但是,对我来说,那却是命运的劫难!
当时,我正在家乡临洮县漫洼公社当乡邮员,兼做公社通信员。全公社的信函收发、报刊征订投递全由我管。县邮政部门每月给我发15元工资,还配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吃住在公社大院,公社领导有啥勤杂事务也喊我。说实话,那个职位虽然不是国家正式工,但作为年轻人,却已是鲜花在前,深得人们的艳羡,公社领导还把我当作入党苗子培养,让我代表公社参加了全县知青代表大会。有次全社只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当领导征求我意见时,我竟然爽快让贤。只是乡邮员岗位不是铁饭碗,所以一有国家正式招工机会,就要争取。当然,招工的单位和工种要理想,总不能比现在的岗位差吧!
万没想到的是,到了招工单位才知道,这次招工,文件上说是靖远矿务局,实际是给红会五矿井下采煤队招收一线采煤工。那是紧邻腾格里沙漠南缘的戈壁荒漠地区,大片荒原间,突起几座寸草不生的荒丘。刚筹建三四年的五矿就坐落在荒山秃岭间。寒冬腊月,漠风怒吼,沙尘蔽日,人们见面打招呼都侧身弯腰或者抱头捂脸,以躲寒风侵袭。
到矿上的头天晚上,一安顿住宿,大家就想哭。几十个新工人,东一个西一个,住进顺山坡挖的黄土窑洞里。所谓窑洞就是“土窝子”,里面用土坯垒个炕,上面搭个床板,铺盖卷一放就算住下了。窑洞外面的山沟里埋着水管,打水要跑很远,上厕所就到背弯处露天解决。
进矿培训一周后,我们这批从3个县招来的60个新工人,50多个男的都分配到两个采煤队下井采煤。人人都知道采煤队是煤矿最苦最危险的工种,有门路或运气好的人就做水电工或者开矿车的运输工,即便当个井下打眼放炮的掘进工,也比采煤工安全些。现在,我们这群倒霉蛋子统统到掌子面去采煤,真是欲哭无泪了!
五矿采煤掌子面在地下600米深处,没有升降罐笼,工人们上下井都是顺着斜井回风巷道步行。回风巷道没有光源,上班时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腰里别个矿灯,推开风门,顺着比楼梯还陡的台阶下行1000米左右,才到掌子面。五矿是蜂窝状煤田,采煤掌子面分好几层,各层间由回风巷道连通。新工人上班,头几天都是老师傅领着,否则,根本找不到自己作业的地点。
所谓掌子面,就是井下采煤作业区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六块石板夹一块肉”的地方。我所在的掌子面,大约有50米长,3米多宽,高度在一米六到两米不等。这里的煤层厚度将近20米,一个掌子面只能采一米八左右,所以要一层层采挖。上一个掌子面采过去后,要灌浆落实(就是从地面灌泥浆下来,让采空区岩石落下来并用泥浆灌成实体),留待下一层开采。掌子面的安全支撑全部由人工用直径20厘米以上的圆木立柱,前后左右一米一个,上下死死顶住,每一根都必须吃满力,不能有丝毫松动,如果柱子嫌短一点,就在柱子顶上砸进木楔子。支撑立柱前,头顶岩石和脚下煤层处都要铺上大片的铁丝网,一是为了兜住顶上破碎岩石塌落砸人,二是岩石和煤层清晰分开便于下层采掘不造成浪费。所以柱子上下端都要撑在铁丝网上。我们在掌子面作业时,先由打眼放炮工在煤帮上上下左右一米一个打好一米深的炮眼,然后放炮炸松后,由采煤工到位清煤。
头一次走到掌子面,就差点吓死。左侧采空区是看不到顶的巨大窟窿,周遭岩石犬牙交错张牙舞爪,每一块都像要吞噬你,有的地方石块接连掉落,声音嘭、咚乱响,让人不敢抬头多看。老工人讲,采空区最理想的状态是顶上岩石及时塌落下来,便于释放掌子面压力。长时间不塌落,就有可能形成重大塌方,摧毁掌子面,所以近期各班作业都密切关注其动向。而眼前的掌子面上,堆满了刚刚放炮炸松的煤块,顶上岩石多处破碎掉渣,有的石块眼看就要掉下来。要不是有老工人壮胆,早就尿裤子了。刚到掌子面浮煤跟前,老班长一声令下,七八个老工人师傅迅速到位,豁煤的豁煤,护顶的护顶,有人扛柱子,有人撑铁丝网。他们说必须抢最快时间把放了炮的30多米煤帮浮煤清干净,把柱子顶起来,以防冒顶,造成严重后果。在这一系列施工过程中,老工人们边干活边盯着掌子面和采空区的动静,一有危险,就立即撤开。我们这个班8个新工人,都是拿铁锹豁煤的小工,不到半小时白色口罩和脸上全都黑乎乎的了,身上也早已被汗水浸透。由于放炮后煤炭拥塞空间极小,豁煤清场都只能是猫着腰,很多情况下是半跪半刨,再强壮的人,在这里都累得龇牙咧嘴。一个班8小时,若放炮后的煤炭没有清完,安全立柱没有支撑好,谁都不能停歇,若稍有懈怠,班长或老师傅便张口臭骂或直接踢你一脚:你敢在这石头缝里“打盹”,不要命了!这就是他们最心疼你的方式。我的头一个班是早班,早晨6点下井,下午2点下班,在掌子面足足8小时,直到大家把当班的活干完才下班离开。当然下班后原路升井还得爬将近半小时比楼梯还陡的台阶。待到拉开井口风门,吸一口地面的空气,才确信活着回来了。升井后先到澡堂子洗澡换衣服,然后回住地。到这时候,已9个小时滴水未进,身上汗已流干,真是吃奶的力气都没了。
从1976年元月到当年底,我在这个掌子面干了整一年,期间多次想逃跑却最终坚持了下来!第一次想跑是1976年春节前后。当时我在井下干了20几天,正是“水土不服”阶段。首先是劳动强度太大吃不消,胳膊腿都肿了,上下井走路腿疼得一瘸一拐;手掌磨起了泡,铁锹把儿都握不紧;胸腔和后背都像拆散组装的,睡觉总是放不平,感觉全身上下哪儿都疼。再就是掌子面太危险,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井下几个采煤队加上掘进队,耳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发生工伤事故的消息。从下井第一天起,每天睡觉不是哭醒就是做恶梦吓醒。那一段时间每天都想着怎么跑回家,心想即使回去当农民种地也比井下挖煤强。第二次想跑是下井3个月以后的一件事。记得那天上早班,掌子面放炮后的浮煤已清了大半,还有两个来小时就要下班了,伙伴们正在往清干净的地方铺铁丝网撑柱子,突然间一声轰隆隆闷响,整个掌子面顶上岩石骤然塌落,就像房顶齐刷刷压下来了。当大家缓过神来时,发现掌子面的顶子紧挨煤帮切下来半米多,然后悬在头顶停住了。顷刻间掌子面上所有撑好的立柱断的断倒的倒,咔嚓乱响,顶部塌落造成石渣横飞。这时,不知哪位老师傅一声“快跑”,所有工友发疯一样向掌子面下端的回风巷跑去。回风巷过几十米会有挖好的安全避险洞。当大家躲进窑洞安全区后,老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铁锹把上抱着头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子,只听老班长瓮声瓮气骂骂咧咧:“这塌下来的顶子怎么又停在半空了呢?”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咱们这帮人还真命大,要不,今天这阵势,顶子要是真落地了,不管下面有多少人都砸成肉末了!”此后几天,全班有五六人装病不去上班,我也装了一天病,窝在床上饭也不想吃。进矿3个多月,不仅体力透支到了极限,活命都是靠运气了,一起进矿的好几个工友已受了轻伤,这样日复一日熬到哪天是头!巨大的体力折磨和精神刺激又一次加剧了我跑回老家去种地的念头。
可是就在我欲跑未跑之际,有一天班前会上采煤队文书老王过来拍着我的肩膀非常高兴地说,你小家伙真行,你入党了,你们公社把你招工前入党的材料都转来了!当时旁边听到的人个个投来惊羡的目光。当我定神确信这消息确凿无疑时百感交集激动万分,一种莫大的荣誉感令我周身热血沸腾,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我在公社机关将近两年时间,每个领导都喜欢我爱护我,关心我成长进步,我离开公社去当矿工完全是自愿选择执意要走的,现在他们又批准我入党,这是多大的信任和厚爱呀!他们肯定是知道我经受住了矿井艰苦条件的考验才批准我入党的呀!此后一段时间,老王和采煤队领导也都鼓励我说,采煤工人中党员不多,你又是高中生,有文化,一定要好好干!多日里一直想的是怎么逃离煤矿了断采煤生涯,谁知一个入党消息,竟让自己对存有那种念头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心想,我如果跑回老家,怎么对得住公社领导和党组织的培养!那对他们将是多大的伤害!再说现在采煤队领导和工友们也对我高看一眼,我不能给大家丢脸呀!想到这些,扛铁锹下井的劲头又足了许多!
如今想来,荣誉的确会增强战胜困难的力量,但真正让我在掌子面安下心来的还是“文化”。记得是下井半年多的时候,矿上先后出了两起较大事故,一起是和我同时从临洮县招工入矿的一位伙伴,在掌子面被煤帮崩过来的一块石头把左腿砸成粉碎性骨折,另一位同批入矿的工友竟被头顶一块大岩石落下来当场砸死!一时间采煤队又是人心惶惶。都是20多岁的青春年华,旦夕之间摧残衰败甚至凋落归零,不免又让人忧从中来,凄惶不已。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段时间我慢慢发现有一股来自采煤队的无形力量开始撕扯我!其一,经过半年强化磨炼,体力上勉强能适应了,对掌子面的畏惧感减弱,相反还有了些许莫名的情感;其二,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摸爬滚打,这帮新工友和老师傅都已成生死之交,掌子面上互相照应守望相助,下班后一起喝酒聊天分享快乐,这种情分已难割舍;其三,文书老王师傅时不时找我,说我有文化,字也写得好,要多练习写东西,还经常让我帮着办黑板报。有一天老王找我说,矿上要召开年中“抓革命促生产”大会,矿革委会安排采煤一队出一个工人代表发言,队领导商量决定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结果我真写了五六页发言稿,在大会上用家乡“普通话”朗读了好几分钟,之后矿机关广播里放了好几天,一时间很多人都把我认下了,身边的工友们更是人人伸出大拇指。似乎就是因了这样的种种缘由,竟使我渐渐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安心于掌子面的岁月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才发现,一旦心安于此,眼前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这时我趁轮休时间借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小说反复阅读,提升我战斗到底的顽强意志;上中学时就喜欢写毛笔字,身边带有《毛主席诗词手稿十首》和周慧珺书写的行书书法《鲁迅诗选》,有空就拿出来临写练习,对办黑板报很有帮助,还经常帮连队抄抄东西;当乡邮员时读过很多报刊,对提高写作兴趣很有帮助;《唐诗三百首》则是最爱的“枕边书”,喜欢的句子就背下来,写广播稿或黑板报总喜欢引用几句。没想到身为一个采煤工,以前的爱好和所学到的一点知识还能派上用场,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前所未有地来劲儿。同样在掌子面干体力活,此时的我,好像能看到一些掌子面之外的东西了。比如,我已开始思考怎样通过积累经验教训、严格技术规程和强化个人单兵作战能力,规避安全风险,降低事故概率。我眼中也仿佛能看到从石头缝里采掘出来的煤块,变成了滚滚乌金涌出井口,来到工厂城镇,走进千家万户生热发光。这些认识和感悟也常常会变成宣传栏里为工友们鼓劲加油的文字,受到大家的称赞,也给我带来不少乐趣。
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安于现状,铁下心来准备生命不息挖煤不止时,我这个采煤工的命运因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转机而发生了巨变。那时全矿上下正沉浸在粉碎“四人帮”的巨大喜庆氛围中,大约是11月初的一天,老王突然通知我,矿务局要举办批判“四人帮”培训班,每个处级单位一把手带一个工人代表参加,矿上决定让我跟领导去。老王要我赶快收拾一下行李,明天出发。
就这样,我懵懵懂懂跟着矿长到矿务局机关,参加了3天培训班,然后被留下来,组成一个5人宣讲组,由矿务局负责宣教工作的马主任带着,到矿务局所属20多个处级单位宣讲一个多月。我在宣讲组年龄最小,也是唯一的采煤工人,说是宣讲,其实是跟着老师们开阔眼界,增长知识。宣讲结束回到矿上时已快过新年了,采煤队领导和工友们都把我当功臣一样看待,让我先别急着上班下井,好好休整几天。但我感到离开工友和掌子面太久,第二天就下井了。只是这次下井刚七八天,矿上就通知调我到政治处搞宣传工作,调动前还征求我本人意见,说只要愿意就抓紧报到。幸福真是来得太快了!我一时竟不知所措,急忙问几位要好的工友去还是不去,结果被他们臭骂一顿,说我啥时候学会矫情了。就这样,在1977年春节前,我毫发无损地告别井下采煤掌子面,成为红会五矿宣传干事。到岗后才知道,五矿筹建几年来,我是第一个从掌子面的“煤黑子”调到矿机关大楼坐办公室的人。当初,我天天想着要逃离井下,现在却如此体面地离开,人生的路啊,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作者系新华社高级记者,原新华社江苏分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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