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榔榆
韦秋思兴奋地拥抱榔榆古树。
九龙林区古树林立。
挺立在山坡上的榔榆。
罗劲松文\图
初识榔榆，是在南宁花鸟市场。在一个专门经销盆景的铺面前，摆放在门口的一件体形硕大的盆景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棵古朴苍劲的老桩树，绿叶密集，虬枝盘曲，有虎踞龙盘之势。赞叹之余，询问铺面老板，这件盆景由何树塑成？老板简简单单答了两个字：榔榆。
于是，在一个个盆景摊位间游走时便留心观察，发现用榔榆制作的盆景还真不少。它们大小不一，价钱差别也很大，却有着共同的特点——树皮斑驳，姿态优雅，细叶明亮。
每一位摊主都称自己的榔榆盆景是用“下山桩”制作的，分别采自广西百色、河池以及南宁周边地区的山林之中。多数“下山桩”的枝干都经过人为强制干预，使之扭曲变形，以符合人们“以曲为美”的观念。
面对着一盆盆被制作者扭曲了形态的榔榆，我的心里便存下这样一份挂念——那些在山野之中无拘无束、自由生长的榔榆，又会是怎样一番姿容呢？因为姿态优美、材质坚硬而引发人们关注的它们，在大山里所处的又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呢？
入秋时节，与媒体同行前往远在百色乐业桂黔交界地带的雅长林场，去探寻这个拥有林地70万亩、生态公益林面积之大堪称“广西之最”的国有林场的发展之道。
采访中，围绕“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主题，同行向林场负责人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对林业并不熟悉的我，提出的唯一一个问题是：“林区还有古树幸存吗？”
当雅长林场副场长韦秋思告诉我——在九龙分场所处的深山密林中，还有树龄高达200多年的榔榆古树时，我的心情可谓喜出望外。久存于心的那份对大山里榔榆的挂念，终于有了化解的机会。
乘坐林场马力强劲的三菱越野车沿清澈的南盘江奔驰，江的这边是广西茂密的山林，江的那边是贵州高耸的峰峦。途中休息时，看到越野车的车身被刮得遍体鳞伤，光泽全无，心里十分诧异。待越野车驶入林区盘山而上的简易通道，才找到答案——茂密的树木越过路基，几乎要将狭窄的泥路封闭起来。车辆穿行其间，随时都能听到枝条和藤蔓从四面八方抽打车体发出的“噼啪”声……
在车中被颠簸得东倒西歪的我，一面担忧行车的安全，一面又不由得赞叹林区保护良好的原生态环境。
望着车窗外原始森林一般的密林，同行的韦秋思充满感慨地谈起雅长林场的前世今生——
1954年8月，百色地区在当时的凌乐县雅长林区百康村建立凌乐林场，这便是雅长林场的前身。
当年的雅长乡，山高水远，不通公路。由田林县徒步三天才抵达林场的技术人员和工人，感叹自己进入了“广西的西北利亚”。在建场之初的两年里，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护林，重点保护雅长林区漫山遍野的细叶云南松和栎类天然林。1957年，为满足当时热火朝天的经济建设需要，林区开始大面积采伐天然林。当时，进山公路未通，林场工人便在山间铺设木轨道，用简易木轨车将砍伐下山的原木辗转运到南盘江边，扎成木排，顺着在大山间蜿蜒流淌的南盘江、红水河往下游目的地——来宾漂送。
水路虽然顺畅，然而“无情的流水”却让大量木材“打了水漂”。
林场老职工至今记得发生在1959年的一段令人感叹的往事：当时的红水河水运局从雅长林区顺南盘江往下游放送香樟原木，数量多达4000余条。押送工人吃住都在木排上，以“放牧人赶羊群”方式顺江漂流，由南盘江入红水河，历经3个多月的艰辛。待抵达来宾贮木场时，4000余条珍贵的香樟原木仅剩下41条！
相关部门对当时漂送木材的结果进行全面统计时，吃惊地发现：经水路运送原木的回收率仅达10%—40%，大部分原木都在途中沉入了江底……
从1963年开始，痛定思痛的林业人转而采用管、采、育相结合的生产、经营模式，雅长林区进入休养生息、良性循环的发展阶段。
如今的雅长林场，更是抱定“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在保护林地原生态的同时，着力寻找生态价值与经济价值的最大公约数。充分利用生态公益林中的空隙地，点种香合欢、榔榆、楠木、黄连木、大叶榉木等高价值珍稀树木幼苗。
在一片由野生香合欢老树组成的林地里，我们下车查看，发现林场工人一年前在空地里点种的香合欢幼苗已经长到近一米高。周边几棵苍劲的香合欢老树，则像慈祥的老爷爷一般弯着躯干，让阳光透射到幼苗身上。
手抚香合欢幼苗的韦秋思，憧憬着这样一幅美好的前景：再用3年左右时间，在生态公益林中点种珍稀树木幼苗20万亩。待到30年后，这些幼苗将长大成材，成为林场一笔价值数百亿元的财富。
一路走走看看，当九龙分场的场部楼房隐隐约约出现在前方山腰之间时，越野车又一次在路边停了下来。韦秋思率先跳下车，指着挺立在路边的一棵大树笑道：“快看，这就是你们要找的榔榆！”
一棵高大的榔榆挺立在路基下的陡坡上，周边藤蔓环绕，杂草丛生，让人难以近身。我站在路边，用相机拉近、聚焦，拍下悬挂在树干上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古树名木保护牌”。制作于2018年的保护牌显示，这棵榔榆的树龄已经超过200年。
正当我感叹陡坡下这棵榔榆“可远观而不可亲近”时，韦秋思往山坡上一指，说：“上面还有一棵，树龄高达240年哩！”
于是，一行人立即顺着水流冲刷形成的弯曲沟道上山。很快，一棵3个成人方可合抱的榔榆古树出现在眼前。与此前在南宁花鸟市场见到的扭曲变形的榔榆盆景迥然不同，大山里这棵榔榆古树刚劲挺拔，傲然昂首，直指云天。粗壮的树身布满红褐色鳞片和青苔，仿佛一位老者尽显沧桑的面容。然而，抬头仰望，树顶枝干上舒展的绿叶却翠嫩明亮，透发着勃勃生机。
环顾四周，又惊喜地看到——榔榆周边古树成群，翅荚香槐、南酸枣、枫树……树龄均达到100至200余年。
置身于宁静的古树群落之中，不免思绪飞扬。它们何以躲过人类一次又一次举起的无情的斧锯？它们曾经见证了怎样的风云际会与世态炎凉？
同行的林场技术人员在树下谈起了这样一段往事——
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掀起的“大砍伐”风潮中，由于九龙一带山高路陡，交通闭塞，木材难以运出，大片原始森林得以幸存。
九龙分场附近有波孟、拉西几个村屯，村寨周边山坡上生长着许多高大挺拔的榔榆。这些榔榆不仅树形优美，而且材质坚硬，是制作家具、车辆、轮船等器物配件的好材料。
久而久之，“波孟、拉西一带多榔榆老树”的信息传出了大山。财大气粗的老板闻讯而至，将山中榔榆等名贵树木成片购买下来，并投资修通了进入大山的简易公路。
一棵棵挺拔的榔榆，轰然倒下；一车车优良的木材，离别大山。
当山中老树越来越稀少时，当山间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时，村民们才意识到——山上没有树扎根，山下难得人安生。于是，果断叫停老树买卖生意，即便老板一再加价也不再动心。
如今，这片幸存的古树林已经成为林场的管护林地，一棵棵百年古树挂上了保护标牌。在林场技术人员眼里，幸存的榔榆古树堪称“镇山之宝”。每次进山巡查，都要在古树脚下搜寻半天，将种子带回去培育幼苗。
早在2012年，雅长林场技术人员便在附近山中种植了上百亩榔榆、榉木幼苗。然而，经过多年试验、观察发现：连片种植的榔榆树苗长势不佳，生存率极低，而在生态公益林中与其它树木间种在一起的一棵棵榔榆幼苗，却生机勃勃，长势喜人。
显然，让不同植物比邻而居的点种模式，更符合植物取长补短、相辅相成的生态特性。
回程路上，看着车窗外不时闪过的点种在老树林中的一棵棵珍稀树木的幼苗，我的脑海里再次回响起两天采访中雅长林场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话：点种“贵树”，藏宝于山；前人种树，后人得福；功成名就不必在我，建功立业必定有我……
幸存的榔榆，有这样一群林场人的护卫，你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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