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叙事性散文连载之四 恶 水 记□黄 爽
对于百乐人来说，南盘江是一条亲不得怕不得、爱不得恨不得的河流，它可以带给百乐人恩惠，也可以带给百乐人厄运。要命的是，百乐人还不能离开它，离不开它！恩惠与厄运并存于惊涛，为生而死也是正常。身居恶水，百乐人只能命托神祇，于是便有河石像的观音，便有侏儒形的加跛，一同被送上神坛，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
其实，在百乐人的内心，观音和加跛有时也是指靠不上的，不能单靠他们的。那些个死在南盘江的罗某汤某黄某杨某，还有他们前面一代代百乐人中的某某、某某、某某……就是例子。他们在丧身恶水之前，不是也拜过观音求过保佑吗？百乐人说，天下求观音菩萨保佑的人多了，观音难免也有保佑不到的时候；掉进水里，能不能上来，关键还是看自己的水性，水性好，才能化险为夷。
在百乐，父母对子女的第一个要求是，男孩七岁以前，女孩十岁以前，必须学会游泳，掌握水性。小街南侧百乐河里，有一口像大锅一样的小水潭，潭心水深差不多到大人的胸部，潭头河中间有一块耸出水面约一个膝头的岩石。这里是百乐街四到六岁男孩女孩初习水性的地方，孩子们从岩石上跳进潭里，从这里学会了浮水的初级阶段——猪泳（百乐语，一种往肚皮下面扒水的泳法）以后，才能到上面更大更深的马涯潭和下面的榕树潭去练习蛙泳、仰泳、立泳、“甩鳍泳”（百乐语，其实就是蝶泳）等等。等把所有的泳法全部练到“浮上来容易沉下去难”（也是百乐语，浮水中身手自如、左右逢源的境界），身上也有更大一些力气和耐力的时候，再到南盘江去搏击巨浪。
刚刚学习游泳是一个特别危险的阶段，那口锅形的小水潭几乎年年都有孩子溺死，百乐街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口水潭一年不收一个孩子，这一年没完。但是明知这样，街上的父亲母亲们也从不阻拦或限制自己的孩子到这口潭里玩水。不幸发生溺亡，看着亲戚邻里把冰冷的骨肉用一块白布包住，放在筐子里，抬到山坡上掩埋，做母亲的嚎哭几句，抹把泪，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做父亲的只是阴着个脸，说：“是我儿不死！”
八年百乐，我听得最多、印象最深的居然是这句话：“是我儿不死。”从这句话，我看到了百乐人热情、豪爽性格中冰冷、坚硬的另一面。每次听到，我的心都会紧紧收缩，像被人踹了一脚的穿山甲一样蜷成一团，身上掠过阵阵寒气。我不明白，百乐人的心为何竟是如此冷硬！为何？
直到与韦老师结成莫逆的朋友，这个心结才逐渐解开。
韦老师是我九岁那年在本屯小学读三年级时的老师，百乐街上人。1980年我来到百乐小学当教师时，他跟我的关系变成师生关系加同事关系，很快又加上朋友关系。
韦老师的老婆是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浑身瘦得皮包骨头，面呈菜色，整天干咳不止。可偏偏就是这个女人，接二连三给他生下了三个活蹦乱跳的男仔。其中的老三，生于1980年，算超生，还让韦老师背上了降两级工资、三年内不能提级的处分。对此，豁达乐观的韦老师倒也看得开，说：“处分处分呗，多一个仔，也不亏。”
不用说，韦老师这三个男仔也是各自在四到六岁的时候，先到锅底潭里学“猪泳”。兄弟三人谁也没有被锅底潭“收”下去，都上来了，先后到上面的马崖潭和下面的榕树潭练习仰泳、立泳、“甩鳍泳”去了，并且先后都练就了“浮上来容易沉下去难”的水性。但韦老师对他们的要求比百乐街上任何父母对子女的要求都要高得多。韦老师认为，光在百乐河里练习仰泳立泳“甩鳍泳”，练得再好也只是花拳绣腿，是百乐人，迟早都要到南盘江去搏击风浪，经历生死。老大长到十岁那年七月，南盘江发大水，百乐街又迎来捞流柴的季节。这年捞流柴，韦老师做出一个让所有百乐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雷人举动，他用一根绳子像绑马拐那样绑在老大的腰上，一头拴在扎竹筏的硬木片上，让老大跪在筏上，抓紧木片，跟他一起去追流柴，说是“练胆”。
百乐河口下面的大噜潭，是南盘江流经百乐乡地界八九十里江程中最大、最深、最可怕的江潭。枯水季节，潭面波平水稳时，曾有人用一根四十米长的拴马索，一头绑上砖头，搬到筏上，把筏子划到潭心，慢慢放下砖块。四十米长的拴马索全部放下去，砖块也没有登底。据说，这口深潭的底部，沙石窝里填满了死人的骨骸，恐怖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当然，那个恐怖的水底世界只是人们根据一年年从上游漂下的死人尸体总爱停留在这里而作的猜想，人们谁也没有足够的水性能够潜到潭底亲眼瞧瞧。
洪水季节，由于江道弯曲，水势汹涌，大噜潭潭心出现一口巨大的旋涡。急速旋转的江水旋着旋着，中间旋出一个漏斗形的涡心，能把一只四五米长的竹筏竖起，整个儿旋进去。大约半分钟以后，漏斗消失，突然哗啦一声，从潭底涌上一股巨流，才将筏子吐出。再过半分钟，新的涡体又形成。这季节捞流柴，就是最勇敢的百乐人，也不得不小心避开这口旋涡。一旦被旋进去，你只有紧抱筏身，等待筏子被吐出。吐出以后，你得像被“三英”围住的吕布那样，赶紧夺路逃命，否则，新的旋涡形成，你又将被旋进去。
谁也想不到，韦老师把老大绑在竹筏上，竟然是要带儿子去这口大旋涡“练胆”。大旋涡滚滚转动，像一条吃人成性的恶龙张开血盆大口，来者不拒地专等着江上的自投罗网者。韦老师父子很快就被吞进去。自投罗网前，韦老师一再叮嘱老大，要抓稳筏子，抓稳筏子！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松手，不能松手！一松手就没命了。老大紧张得两眼直瞪，浑身打战，牙齿格格咬响。筏子刚被吞进去时，离他们不远的人还看见父子俩一大一小两个黑色的脑袋，像被固定在风火轮上的两只青皮西瓜，在涡心飞速旋转。一眨眼，筏子不见了，两只青皮西瓜也不见了，不远处的人脸孔大惊。大约半分钟以后，突然哗啦一声，在父子俩刚刚消失的地方，一股巨流从潭底突涌上来，被吞进去的竹筏和父子才重新出现在水面上。
事后韦老师说，他那天一连让儿子被吞进去好几次。第一次上来后，老大大概在下面喝了不少水，哗哗直吐，面无人色。第二次上来，老大镇定了许多，嘴唇上恢复了血色。第三次上来，老大脸上居然出现了笑容，说，好玩。
“好玩”。这是韦老师需要的效果。韦老师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等老二长到十岁，韦老师如法炮制，又带老二去“好玩”。因为有老大做先例，老二去“好玩”时，胆子比老大大得多。
听完韦老师自己讲自己的故事，我说，韦老师，你也太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当儿戏了。韦老师说，怕什么？是我儿不死！
又是“是我儿不死”。我不知道，我这是第几次听到百乐人说出这句话。在此之前，百乐人的这句话已经在我的两耳磨出半尺厚的茧子。我问韦老师，“是我儿不死”是什么意思？韦老师说，这句话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意思是：人的生死祸福，自有天定，同样，谁会成为谁的老子，谁会成为谁的儿子，冥冥中也是自有天定。第二重意思是：要在百乐做人（生存），就必须练好胆气和水性，不具备足够的胆气和水性，你就不配做个百乐人，就是做了也不长久，总有一天，你会被南盘江夺去性命。所以，天要是真心安排谁做谁的儿子，就不会让他死，该死都不死。
韦老师的话让我若有所悟。是啊，在磨练胆气和水性中不死，你才真正是百乐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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