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叙事性散文连载之二 恶 水 记□黄 爽

右江日报 2020-06-23 08:26 大字

百乐是我的故乡,这个定义没有错。但我家并不在百乐街上,而是在离百乐十里路左右的一个小山村——平合屯。20世纪80年代,我在百乐中心小学当了将近十年的小学语文教师,在百乐街度过了人生中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一年龄段精力最旺盛、最爱胡思乱想的年华。那时候每年春天差不多每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会独自一人带上一条短裤、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一包香烟、一盒火柴(当时未兴打火机),走出校园,来到百乐河口的沙坡上坐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一会儿时间是抽完三到四支烟的时间,我总是胡思乱想三到四支香烟,这才下河洗个澡,才回学校。

沙坡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木棉树,这棵木棉树少说也有六层楼高,树冠呈蘑菇状,其壮硕的树干我曾经用自己两条瘦长的胳膊一掰一掰地抱量,共三掰半。几乎每年夏天,暴涨的南盘江水都会淹到这棵大树一至二层楼高的地方,但再大的洪水也卷不走它。树下的土坡被它庞大的根系紧紧抱住,坡上覆盖着寸许厚的细沙,颜色金黄,光光净净。

坐在树下,我眼前的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左转视线,在落日沉下去的地方,南盘江从深窄的峡谷中奔涌而出,倾泻下来,腾跃的波浪闪烁着血色的夕阳,一片耀眼。不时地,会有一两只竹筏从上游漂下,筏身被峡谷吐出的当儿,像一支离弦之箭,朝着我的方向射来。筏上的汉子经常脱得精赤条条,也被夕阳染成血色。筏子冲下芭蕉滩,来到百乐粮所下面的鹅鸣渡,汉子奋力划一阵浆,这才缓缓靠岸,从筏上卸下一堆堆木柴、药材之类的货物。

右转视线,百乐河在旁边静静地流。百乐河在即将汇入滚滚南盘江之际,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没了脾气,波平水缓,涟漪不生。河里总有一两头水牛,翘着鼻子,气定神闲地浸泡在水中。河对岸观音坡上有一座长满杂树的山崖,杂树丛中掩隐一口敞口的洞窟,这就是百乐街人人敬畏的观音洞。

提起百乐观音洞,它不过是一口勉强可容一二十人的石窟,不是人们想像中足可容纳一二百人的佛洞。但这个准宗教净土香火并不冷落,初一十五或逢年过节,都有百乐街妇女一拨一拨地上去,上香烧纸,献上供品,祈福还愿。洞里供着的观世音菩萨,据说原是一尊木雕,特殊历史时期被红卫兵抛到河里,后来人们用一块状似女性人形的河石来代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百乐街男女老幼赖以赐福庇护保佑平安的神祇,无论木雕还是河石,观音都以同样的佛心神性,宁定不动地盘坐在百乐人心头的莲花宝座上。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洞里的石像才变成一尊光滑的瓷像。

每天傍晚,当我在木棉树下坐下,都会看见一个侏儒形的老者从对岸观音洞里出来,竖担着两截差不多齐身高的带耳的竹筒,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下洞口狭窄的石阶,来到百乐河挑两筒河水回洞。这个老者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加跛”,腿确实有点跛,百乐人都这么叫他。他是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无儿无女,但是忠心耿耿,百乐人便公推他进洞长住护香,就是早晚点灯上香,保证洞里夜夜青灯长明,香烟不断。加跛很少跟人说话,特别对像我这样的人。我曾几次涉水到河对岸,近距离接触过他,甚至爬到过洞里,企图跟他攀谈几句,可他对我总是不屑一顾,土地爷一样的扁脸上表情始终凝重而虔诚。我能理解他的表情,作为护香使者(应该这样称呼他),他被百乐街一千多口男女老幼赋予了比村主任还要神圣的使命。

地处南盘江侧畔,不管百乐街会不会被卷走,会不会淹没,也不管百乐人怎样从容淡定,他们都是离死亡最近的一个人群。街上几乎每年都有人死在江里,不是大人泅渡溺水而死、打鱼翻船而死、放排触礁而死,就是小孩下河玩水而死。1967年冬,街上罗某在去上游砍柴放筏途经雾滩时,被一头巨浪拍下竹排,再也没有上来。1980年又有一个汤某,也是去上游砍柴放筏,筏子在一个险滩触礁倾覆,汤某落水,尸体几天后才在下游浮出水面……这种丧生江河的死,百乐人叫“死水”,即死于水的意思。当死水成为家常便饭时,活着的人敬神敬佛便不足为奇。

在田林,百乐人最痛恨的一句话是“十个到百乐,九个得老婆”。每次听见这句嘲笑,百乐人都会恶狠狠地压上一句:“剩下一个死红河”。这恶狠狠的一句还真道出了一个事实:从外乡到百乐工作或来百乐出差、办事的人死于南盘江者,并不鲜见。

1977年,百乐公社外籍干部岑某某,因当时百乐交通不便,乘坐贵州火轮溯南盘江而上,取道上游八渡口前往田林县城开会,火轮上滩时,被巨浪扑下船头甲板,7天后,人们才在百乐下游约十里的一个水湾找到他的尸体。

2000年春,田林县壮剧团组织演员到百乐开展文化下乡活动。那个季节是南盘江难得的清水季节,碧波荡漾,轻燕掠飞,看上去很美。中午在乡人民政府吃饭时,乡领导、团领导一再强调,不经乡、团领导批准,任何演员不许擅自下河游泳。可是吃过饭,还是有一名姓周的年轻男演员带着三名女演员来到江边的沙滩上。那天的天气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金黄,风很暖,周某看见三名跟在身后的同样年轻的女演员沐浴春光,一个个粉脸飞红,面若桃花,就想在女演员们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水性。他不顾乡、团领导的反复交代,也不顾女演员们的一再劝阻,脱下外衣长裤,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凭心而论,周某的水性还是挺不错的,在南宁读书时游过邕江。但是他的那点水性放在南盘江,就等于山沟沟里的小青蛙掉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了。周某游到江心,两腿突然被一股复杂的暗流绞在一起往下吸,只有两手还能在水面拼命扑腾,急得大声呼救。岸上的女演员们听到呼叫,因为周某平时喜欢捉弄人,她们以为他又是“狼来了”,没理会他。几分钟后,呼声消失,几个女演员同时抬头朝江心望去,江面上只有不停跳跃的水波,不见了周某的踪影。女演员们这才感觉大事不妙,急忙跑到街上喊人。当百乐街十多个水性好的男子终于把周某打捞到岸边的沙滩上时,时间已经过去40多分钟。村民们拉来一头水牛,把周某横搁在牛背上,牵着牛在沙滩上来回走。这是百乐人抢救溺水者的原始控水方法,这种方法有时还是挺凑效的。但是周某沉下去的时间太久了,已无生命体征,那头水牛在沙滩上徒劳地走了二十多个来回,周某的身体渐渐僵硬,可怜才二十出头的他,就这样被凶险的南盘江夺去了性命。

从外乡来到百乐街的人,有两个南宁人也差点成了“死红河”的那一个。

那是1971年春节过后不久,这两个南宁人作为朋友,陪伴在广西壮剧团工作的百乐人李树柏回家探亲。那天中午,两个南宁人来到南盘江边玩耍,看见春天的南盘江一江碧水,澄澈透亮,江面窄处也就百十来米,就想游到对岸去。百乐街随行的几个李姓族人极力劝阻,他们不听,他们说,邕江我们都游得过,难不成还淹死在这条小河沟沟里!硬下水。游到江心时,这两个南宁人才发觉不对头。江水太急,江上虽然没有高高卷起的巨浪,但湍急的流水仿佛从高山上的水槽倾泻而下,一眨眼工夫就下去几十米。他们刚游到江心,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已被卷下300多米,再往下一二百米就是一口漩涡滚滚的深潭。一旦给卷进那口深潭,他们就是长着三头六臂,也难游到岸上了。两个南宁人吓得再顾不上城里人的面子,大声喊起救命来。在岸上的李姓族人已有准备,连忙放下两只竹排,把他们尊贵的客人从急流中救起。

这两个南宁人保住了性命,上岸穿衣服时面无人色,浑身发抖,一个劲地用白话(粤语)骂道:“丢那骂(挑你妈),习空(死江),优仁名(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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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林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田林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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