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 苦 涩 又 美 丽 《苦楝树》的人生况味 □陈承保

如果将植物譬喻人生，苦楝树必是最恰当的一种。林杰在他的长篇小说《苦楝树》里作出了朴素、形象、深刻的揭示。

20世纪70年代左右，一群群年轻人告别父母，去到红城县洛圩村插队。人的性格精神的最大展现和承重受困的极限测度，是将其抛掷在完全陌生的困境里，如鲁滨逊，如方鸿渐，如食指、梁晓声，如林杰笔下的这群知青。

刘明是主要人物，整部小说就是通过他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构建。这个白净瘦弱的中学生，挑着行李，在火热的太阳下，一头扎进广阔的天地，变身劳作农民。在历经诸如推车运送木薯差点丧命、虫咬茅割、饥渴难忍、缠斗毒蛇等必不可少的“农事”后，刘明逐渐锻炼成为熟练拓荒、修水利、双抢、种菜的好把式，从嘴上无毛、听不懂本地壮话的斯文小哥儿，变身为身板结实、皮肤黝黑的标准农民。这个“农民”既单纯又耐心，既敏感又谨慎，既善良又勤勉，带着浓郁的书生气质。

“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的老插青李家强出身不好，在寒风冷雨之夜下乡，乞丐一样寄宿在社员篱下，受尽了欺辱，因偷一双一块钱的凉鞋屈辱终身。李家强是帮助刘明成长最多的兄长般的知己，外表强悍，内里悲苦，自卑的性情使他小草顶石一样奋斗，最终为抢救国家财产壮烈牺牲。

林杰以随性散淡的笔墨塑造了数十个性格各异、形象丰满的人物。这些人物尽管自有个性，但又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勤劳虽然有时偷懒、诚实而不失狡黠、认命但又不禁怨天、理想也夹带自私、上进是为了生活，真实朴素，与命运拼搏，这种永不气馁、拒不言败的精神在作者的知青人物身上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

知青的爱情真挚而朴实，带有显著的时代烙印，与进城、招工、上大学密不可分。因才相吸的刘日铭与龙彩梦、为解寂寞恋爱的黄胜保与苗条的农珍玉以及与何健的三角恋、送板栗的痴情阿娇与不想结婚一心逃离农村的挑灯夜读的韦永阁、一夜欢情奠定终身的钟伟科与益益……近十对男女青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都通过种种细节生动地体现。

像红透苹果的白毛女喜儿一样丰满的杨少娟激起刘明青春的血液，她的好学高雅折服了他的心志，最后他们合唱《苦楝树之歌》达到了灵与肉的交融。刘明对杨少娟的爱意是热烈的，又是忐忑的、自卑的，他写了情书却不敢递交，反而是杨少娟写信向他表白，鼓励他坚持学习创造美好生活。他们的爱情细节动人心魄。杨少娟考上大学离开插队的洛圩村了，落榜的刘明去送她，“车开了，杨少娟拿出一块粉红色的手巾，不停地向刘明挥动着，在刘明的眼中，它就像苦楝树上开出的花”。意象何等鲜明，意境何其深远。

文学艺术来源于生活，我们百色人一读便知，这部小说的原型红城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百色城，而插队的洛圩村就是右江区的阳圩镇，因为书中描述的满满都是百色的特色：粤东会馆、文明街、烂漫火红的凤凰树、香甜的芒果、苦楝树以及挖拾野菜、山薯、野果，到田间抓蚂拐、捉泥鳅、逮黄鳝，上山捕山鸡野兔野猫竹鼠，下河钓鱼撒网捕虾公等，丝丝入扣百色独有。有好些动植物和习俗的来历，就是“老百色”都不太清楚，作者却在书中如数家珍，若不是他对百色满怀情愫，若不是他顾念过往，若不是他钟情山川草树，断不能如此。正因为一往情深，所以他下笔才能通神。

人物的成功塑造和情感的动人以及浓郁的家乡情怀，固然是林杰小说引人入胜的所在，但更有艺术价值的是小说形象的寓意，那就是小说十数次描述知青宿舍前的那棵具有宿命意味的苦楝树。

这棵苦楝树是刘日铭特意从30公里外的巴步移植来的，它“孤零零地长在那里，盛开的紫色花朵漂亮极了。我对它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你们再想想它名字的含义，‘苦楝’发音相当于‘苦恋’和‘苦练’，寓意是多么的深刻！”知青们在寓意深刻的苦楝树下烧火煮饭，在它春荣秋枯的花叶下彷徨、相思、发呆或振作，在它的树荫和月影下划拳猜码，闲聊胡扯发牢骚，聚餐时罗小平唱歌，马文拉琴，刘日铭挥锅铲打拍子、舞蹈，刘明吹口琴……兴会淋漓。招工了，分别的时刻来临：“我要走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棵苦楝树，如果能带走它我就把它带走，但这是不可能的。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到老，我都还要回来看望它。如果它被人砍走，再见不到它，我会心痛死的。”刘日铭说着，站起来用手抚摸着它的树干，就像抚摸着他心爱的孩子。女知青丛玉彰在树干上绑铁线晒衣服被刘日铭所痛恨：“她不知道这棵苦楝树在这里的意义，这棵树见证了我们在这里几年的青春岁月。它虽然平凡，但却是我们苦练和苦恋的见证！”刘明是最后一个离开洛圩村的知青，“马上就要走了，刘明紧紧地拥抱苦楝树，用脸贴在树上，亲吻着它，轻轻对它说：‘再见，苦楝树；再见，我曾经的蹉跎岁月’。”女知青农灿群招工后重回洛圩村，“她仰望着树干上一道道模糊了的铁线痕迹，抚摸着苦楝树干，就像看到了自己久违的朋友，泪水又一次滑落。”

苦楝树蕴藏的深厚情义引发刘明洪荒般的情感。月夜下，人影与树影时而分离，时而合成一双。刘明感慨万千，写下了歌词《苦楝树之歌》：“啊，苦楝树，愿你枝繁叶更茂，花开烂漫春长久……昼夜守望家门口，顶天立地心不移！”知青诗人谢秀琴请她的老师谱曲。后来已经成为教师的刘明和杨少娟结婚时，数十个当年的插友相聚同唱这首歌，气氛热烈悲壮，端的是催人泪下！

苦楝树本来就是人生的象征。春天它盛开白紫色的花朵，秋天它凋谢零落只剩下枯干的果实。它的花朵是美丽的，它的果实是苦涩的。人生的苦乐都在它身上显现。苦是人生的底色，如婴儿出生的第一声哭，如亲人离世的末一声哭。苦也是人生必吃的药，吃了苦楝树的果实能驱蛔虫，疏肝解郁。但在人生存活期间，努力绽放美丽的花朵，寻获甘甜的滋味，却有着生命最大的价值。知青们对此有着深切的体会，他们对集体宿舍前的那棵苦楝树拥有着共同的情感。女知青农灿群说：“人生的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对于未来我也是充满信心。虽然现状难以让人理解，但我们的前途还是光明的。”这些朴素的道理经由历尽苦难的知青说出，就像石头玉化，熠熠生辉。

知青们离开洛圩村时，在那棵苦楝树上挂上一块牌子“此树珍贵，请予保护”。人生恰如苦楝树，经风雨，见彩虹，又苦涩，又美丽。愿我们都能保护好自己生命中的“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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