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叙事性散文连载之九 恶 水 记□黄 爽

右江日报 2020-07-28 08:19 大字

第四章生者与死者

在百乐小学任教期间,我曾近距离见到过一具从南盘江上游漂下的死人的尸体。

那是1984年深冬的一天。那天是星期六。1985年还没实行双休制度,星期六学校照常上课,但百乐小学有一部分学生是来自各个村屯的孩子,这些孩子周末要回家,学校只上上午的课,下午就不安排课程了,让学生自由活动。因为下午没有课,中午我跟一名姓许的老师就喝了一点酒。刚喝到一半,班上有几个男生过来,请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江边看死人的尸体,说是在大噜潭那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和许老师放下酒碗就跟他们走。

大噜潭离百乐街不到半里,走十多分钟就到。时值隆冬,南盘江水色碧绿,水位降到最低岸线,大噜潭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沙滩。当我们走到潭边的岸坡上时,一眼就看见那具死人的尸体仰躺着,腹部朝上,面部朝上,双臂摊开,两腿岔开,横搁在沙滩旁边的浅水里,尸身随着水波的漾动轻轻晃动着。

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几乎所有的人对死人的尸体,特别是对野外的死尸,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当时,魂不附体、魂飞魄散我倒不至于,但感觉身上一股寒气直往外冒,酒意顿消,头皮一阵阵发麻,头发一根根竖起。许老师的胆子大概也不比我大到哪里,我们同时缩回脚步,不敢往前走。那几个十一二岁的学生真是胆大包天,一看见潭边的死尸就像一群看见河水的小鸭子一样狂奔下去。尸体旁边扔着一根两米多长的带枒钩的树枝,显然之前曾有人用它把尸体勾到岸边,并翻动过。孩子们举起树枝,又把尸体往近岸处勾,一边勾一边冲我们喊:黄老师许老师,快来看呀!

我和许老师使劲壮了一阵胆,才一步一缩地走下岸坡,走到离尸体还有10来米的地方,再也不敢向前迈步了。不过从这里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死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剪着短发,身高1.6米左右,上身穿一件红背心,下身是条深色的长裤。尸体已高度肿胀,面部五官模糊。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从南盘江上游漂下的死尸。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胆子实在是小得不行,那天晚上以后,差不多有一个月,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黑暗里睁眼看见那具尸体,闭眼也看见那具尸体,一迷糊便做恶梦,梦里见到的还是那具尸体。一段时间下来,人瘦了一圈,体重降了差不多10斤。

事后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从百色地区公安处下来了两名法医,连夜对不知名的死者进行尸检,尸检结果,死者属于溺亡。公安部门贴出认尸通告,但是期限的7天时间过去了,尸体一直无人来认领。7天后,尸体已高度腐败,这时,百乐街上不知哪一位,不忍死者长久曝尸,下去用一张席子将他包了,就近掩埋在潭边的沙丘上,还给他插了香,烧了纸。

……

往事历历,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三十多年前我那场旷日持久的恶梦,是在我得知了有人把那具尸体掩埋,并在掩埋时为死者焚香烧纸的那天晚上结束的。是在那天晚上。

其实那天晚上我也还是无法入睡,但我无法入睡的原因已不是那具尸体带给的莫名恐惧,而是那位掩埋尸体百乐人带给的人道冲击。一张席子,一刀纸,三炷香,一个普普通通的百乐人在南盘江边为一名素昧平生的死者举行了生命尽头最后的仪式,让不幸的死者最终也像别人一样得以入土为安;冥路漫漫,那一刀纸是他焚给他的行路的盘缠,那三炷香是他烧给他的升天的祈祷……一种深入骨髓的感动令我彻夜难眠。

我不知道那个百乐人究竟是哪个,问家在百乐街的同事韦铭兴老师和黄业成老师,黄业成老师说,可能是老谢吧。韦铭兴老师说,是哪个啊,哪个先发现那个死人就是哪个。

在百乐,因为旁边流过一条南盘江,生与死的距离特别近,活人与死人的照面特别频繁。在上游天生桥水电站建成前,几乎每年洪水季节,南盘江都会有三具五具、七具八具死人的尸体匆匆漂过。这季节的南盘江,江水浑浊,水色赤红,不愧“红河”之称,江上即使不是洪峰通过的时间,也会不时漂过一团团黑的、白的,红的可疑的漂浮物。在这形形色色的漂浮物中就有死人的尸体。

这个季节在百乐,经常看见去江边看洪水、搬流柴或屙野屎的人神色凝重地回到街上,对街边的某一个人说,又下去一个。这句话如果对外面的人说,绝对是一句没头没脑的二楞子话,但百乐人对百乐人说,对方一听就明白:又有一具死人的尸体漂下去了。话说得不能再简短,说的人语气平静,甚至都不看听的人一眼。听的人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反应,有时只“哦”一声,有时搭一句:前几天刚下去一个。顶多再问:匐的还是翻的?这是问死者是男的还是女的。百乐人有经验,由于男女骨骼结构不同,身体重心不同,江上漂过的死者,匐着的是男的,仰翻的是女的。

这些从上游漂下的死者,百乐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为何丧身江流,是无情的洪水卷走了他们的家园,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掉进了水里。无从得知。面对匆匆而过的死去的同类,百乐人沉默不语,即使是嘴巴叽叽呱呱的女人,听到“又下去一个”,也会立刻噤声。沉默不是对生命的漠视,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物伤其类的悲哀。从又下去的那一个,百乐人总是想起本街上那些忽然消失的熟悉的甚至跟自己有亲戚关系、血缘关系的脸孔。这些脸孔还好,不论漂下去多远,街坊们、亲友们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们,让他们入土为安。江上匆匆漂过的同类呢?他们只能“头在噜洪,手脚在噜歪”(百乐顺口溜。壮语里噜指深潭,噜洪和噜歪是南盘江下游两个恐怖的深潭)。

噜洪和噜歪,相距七八十里,一些从上游漂下的死者尸体,大概不愿意自己身首异处,漂到百乐时,极力往右靠,企图搁在浅岸边。对这些在小街附近搁浅停在岸边的死尸,第一个发现它的百乐人会叫上几个人,把它搬到附近的山坡上,挖一个土坑郑重掩埋。百乐人认为,这些搁岸不走的死人的尸体让自己第一个看见,证明死者信任自己;信任你才请求你帮助他或她入土为安,不再做漂泊江上的孤魂野鬼。一个人得到活人的信任不足为奇,得到死人的信任——一具死人的尸体的信任,那才真正是跨越了阴阳两界的大仁大义。对于这些生前素昧平生的死人的请求,百乐人从不拒绝,谁都不拒绝。

掩埋这些死者时,“被信任”的百乐人会在土堆前铺几张干净的牛奶果树叶,摆上一团白米饭,或者几颗水果糖,插三炷香,烧一刀纸,薄仪祭奠,以示不负死者的信赖。死者如果是中老年人,“被信任”的人一边烧纸,一边念:

来客来客请受礼,

一刀纸,三炷香,

送你离苦海,

送你升天堂。

死者如果是青少年,则念道:

来客来客莫哭泣,

三炷香,一刀纸,

送你去投胎,

送你再成人。

“客”,是“被信任”的百乐人对上游漂下的“信任”自己的死者的称呼。有一年7月,南盘江一场洪水抬升了观音洞前百乐河口水位,河两岸草滩被淹成一片波平如镜的清水湖面。有天早上,家住小街南侧百乐河这边的黄某,从街北侧南盘江边驾筏搬运流柴回来,筏子在观音洞前右拐驶进百乐河。一进百乐河,波平水静,黄某站在筏尾,一边划桨,一边吹口哨。河岸上,班家一个媳妇正在菜园里剪瓜苗。班家媳妇听见口哨声,往河里一看,顿时神色大变,倒吸了几口凉气,才终于将惊吓压下去,用平静的语气对河里的黄某说:“他伯伯,来客了。”黄某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说:“客?哪来的客人?”班家媳妇说:“水路来的,跟在你身后呢。”黄某回头一看,顿时也是吓得差点儿从筏子上掉进水里——在他的柴筏后面,竟跟来了一具漂浮的男尸。

这位水上来的客人怎样跟上自己的竹筏,黄某后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在百乐,有一种说法,漂在水上的死人的尸体会追活人的竹筏,那是死者在哀求活着的人救他上岸。其实,这是在水面完全静止不动的状态下,竹筏划过,产生动势,漂浮的尸体就被拖拽着尾随竹筏上去了,看起来像它追撵竹筏上去一样。

想得明白也好,想不明白也好,黄某又成了一个被信任的百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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