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独活
□张宗涛
一
枣树村散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山坡掩映在辉煌的油葵花海里。“之”字形村道蜿蜒而上,把七零八落的人家串起来,在车窗外颠簸成碧波里跳跃的浮标。下山务工者的摩托车迎面驶来,在窄窄的山道上会车时,招得满车惊叫。
当巴山美景终于成为眼中习常,山居不易就成为我们这些山外来客的寻常话题。司机说:倒推十多年,每逢雨雪天,山上和山下就只能成为苦巴巴的守望。
车子盘旋到半山腰才泊下来,泊车的地方,是一个工程部,枣树村有个在外打拼多年的小伙子,要投资2个多亿开发家乡的全胜寨,以助力村民脱贫致富,这引起了我们这个“扶贫采风团”的极大好奇,我们一行五人,就是专门来采风的。
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决定先登顶,去一睹全胜寨的雄姿。在岚皋,老一辈要数家珍,必会提及全胜寨。清末民初,那是此方村民躲避战祸匪患的壁垒,它曾保一方平安,亦曾惹兵燹烽烟。它记录着枣树村的荣耀,也见证了枣树村的凋敝和穷困。
崚嶒的山巅在缭绕的云雾上面峥嵘,陡峭的山坡在脚下一泻而去。我们沿一条小径向山上爬去,拐过一个弯坡,前面现出几座矮屋,院中一个老人见我们远远走去,扬起胳膊慌忙跑进门前的坡地里,钻进了高高的黄瓜架中。山里这样陡峭的坡地是寻常的,我们看见玉米、洋芋、红薯、辣椒、葫芦、茄子、西红柿,满满当当种得到处都是。而别一座屋院中的一个女人看见我们后,折身跑进屋子,把门一闭。
我们还在纳闷,老人已从山坡地爬了上来,怀抱了一捧的菜黄瓜,冲着我们笑,那是由里而外洋溢出来的笑,每一道皱纹里都翻飞着慈祥、和善、喜悦,像见了他离家既久忽然而归的孩子。我们着实被这样的笑容感染了,竟然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不待我们走近,老人追上来便分他怀里的黄瓜,不容分说的,每人必须拿两个,不接他不抽手。由屋门口的贫困户挂牌得知,老人叫陈声扣,八十周岁,老伴去年离世后,现在一个人独居。
那个躲进屋内的女人呢?我们去叩门,她轻轻拉开,站在昏暗的屋子里,头半低着,一脸羞涩的笑,目光躲躲闪闪地不同我们对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亲切而又朴实,释放出满满的善意,好让她打消隔膜:
“家里几口人啊?”
“三口。”她用脚尖蹭着地。
“都谁呢?”
“我家老公,还有他的哥哥。”
“他们人呢?”
“打工。”
“去哪里了呢?”
“就在那边的工地。”
“那边院子的老人是你什么人啊?”
“我们二叔。”
这个女人似乎十分内向,羞怯得像个怕生的小女孩。她一直躲在门后的昏暗里,眼睛一瞥一瞥偷瞧我身后的几个女孩儿,让我感到她的心里有道隐隐的缺口。向导招呼我们赶紧上山,路远呢,得抢时间。我们穿过一片金黄的油葵,向全胜寨攀爬,一回首,那个老人和那个中年女人一前一后跟在我们身后相送,一直送过了那片油葵花海才站住,远远地目送我们离开。
我边走边嚼着青脆的黄瓜,那黄瓜,个大、汁多、味甜,可我却咬出了满口的苦滋味,竟一时难禁心头满满的苦涩,眼睛不由得泪湿了。回过头再向他们招手,他们还站在油葵花海边,像两枚孤零零的棋子儿,远远地望着他们寂寥索居中的几个匆匆过客。
二
我们趟着没膝的草丛手脚并用地前行。大巴山有这么多平原客没有见过的异草奇卉、弯树虬藤,这让我们格外惊喜,一路追问不断。风姿绰约的野百合,一片彤云般的落新妇,含羞似嗔的柳兰,粉色绣球样的漏芦……让山行充满了野趣。
我指着一丛白色碎花在枝杈上簇拥成冠状的植物问向导:“这是什么植物?”
“独活,也叫长生草,一种药材。山里很多的!”这就是能散寒止疼的中药材独活?它那奇特的名字早有耳闻哟,今天才得一见它的真容。禁不住停下攀援,蹲下身来细细凝视。碧绿的叶丛中抽一杆高高的花茎,顶端分出数十个枝杈,每个枝杈又分出好多个花柄,每个花柄上开一簇白色的花,无数花朵挨挨挤挤地,像撑开的一把花伞,在山间潮湿闷热的风中轻轻摇曳。
它既叫长生草,怎么又叫独活呢?我很纳闷!
不知是记挂着山腰里那两个孤独的人,还是山道过于崎岖已经筋疲力尽,向导征询我们意见时,我打退堂鼓了。折身下山时,我拨了一棵独活,嘱咐孩子们:我们去采访那个老人和他的侄媳。
原来陈声扣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智力残障,跟人去江苏的砖厂打工,十五年了没回过一次家。小儿子前些年妻子病逝,留下一双需要照料的儿女,山高沟深,坡陡地稀,哪个女人愿来这里苦挨日月?最后只好入赘到几十里路外的另一处山村,同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组成家庭,两人苦苦地拉扯着五个孩子。
“老人平时怎么生活呢?”我问旁边老人的侄媳。
“他小儿子很孝顺的,经常回来看他,送米送面送肉。”老人的侄媳说。
老人的侄媳还告诉我们,政府原本动员他住到县城的安置房或干脆进敬老院,可老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的老屋。
“为什么呢?”我们问老人。
老人脸上堆满自嘲的笑,说住到了县城,什么都要买,什么都得花钱,他身子骨还好,还能种粮种菜,自个能养活自个,不给儿子再加负担。末了,他还指着旁边一座屋门紧锁的房子不屑地说:“我才不学他呢,一天到晚光知道玩,全靠政府养!”老人的侄媳笑了,告诉我们,旁边的屋主人是老人的亲弟弟,五保户,整天游手好闲四处野逛,什么活儿都不愿意做。
老人的侄媳叫吴玉莲,才四十九岁,丈夫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打工了,每天领着智障的哥哥在乡里四处找活干。好在丈夫的哥哥虽然智力残障,享受着低保,身体却很好,能吃得苦,给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
“有孩子吗?”我问她。
“有。”
“几个?”
“一个儿子。”
“在干什么呢?”吴玉莲脸上挂着质朴的笑,淡淡的,好一会儿才说:“上人家门了,在河北打工。”
“你就一个孩子,怎么舍得让倒插门呢?”我问。
“我们这里讨不到老婆啊!”她说。
我追问:“你才四十九岁,怎么只要了一个孩子呢?”吴玉莲尖着嗓门叫起来:“计划生育啊,谁敢多生?”我沉默了。望着这个满脸风霜的女人,望着这个女人脸上那无奈的苦笑,我还能说什么呢?好久,我才说:“那你们老了以后呢?”
叫吴玉莲的山村女人大约听出了我话语里的担忧,宽慰说:“没得事!全胜寨开发了,我们就好了!他们说,我们光开农家乐就能赚到钱!”
三
如此看来,全胜寨我们必须要登顶的,它不单承载了历史沧桑,还关涉着当下和未来。岚皋县旅游局原局长陈前平先生了解了我们的心愿后,自告奋勇给我们当向导。
从后山爬上平安寨时,虽然攀援的几乎是猿猱鸟道,一会儿行走在两面万丈深渊的山脊,一会儿翻爬在壁立万仞的绝壁上,姑娘们手抓藤蔓,贴着悬崖一脚一脚挪步,时不时发出惊心的尖叫,难行处,蹲下身一点一点前挪,险峻时,几乎贴在地上往下蹭,但我们还是顺利地上到了寨子。寨子里全是石砌的城墙,石砌的屋壁,石砌的庙宇。那样硕大的石块,在这样艰险的环境中,人力是如何运上山顶的?又是怎样整齐牢固地砌到绝壁之上的?城墙最低处,足可容一个跪射,把一颗颗子弹从里大外小的射击孔射向来犯的敌寇;最高处则平行排列着三排射击孔,足见设计之处心积虑,亦可见当时匪盗情势之险恶。
从平安寨翻越下去,再爬上一个山头,就是全胜寨四个寨子中的第二个寨子——巴王寨。沿途险恶,我劝姑娘们留步,她们一个个却毫不退缩,大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迈。我知道,她们和我的心意一样,在巴望着这个曾保佑了一方平安的古山寨能够重焕生机,造福枣树村,造福岚皋县,给陈声扣和吴玉莲们带来希望,带来幸福!
我们冒险继续前行。令我们惊讶的是,山寨里居然建有学校、操场、医院和集市。陈局长告诉我们,全胜寨原来叫前山寨,当年是当地居民躲避战乱匪祸的地方,世道昌平时人们下山耕种收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全部进入山寨。人们亦农亦兵,生活得相对富庶安乐,招得土匪常来侵扰。当地有个叫陈定安的土匪,四打前山寨而落败,所以更名为全胜寨。
如今有人要投资开发全胜寨了,这当是扶贫路上最令人欣慰的喜讯了!
我真想再上一次全胜山,把这一喜讯告诉陈声扣老人和他的侄媳吴玉莲,顺便也告诉那藏在深山人不识的长生草——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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