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德勒布” 李贵平
旅途中，许多临时起意邂逅到的风景，说不定会在你的记忆之河汹涌好一阵儿。
前不久，我和几个摄友自驾来到阿坝州小金县，原拟经木坡乡北去卓克基，途经登春村时，忽然看到密密麻麻的藏族居民手拿小彩旗，结伴攀爬。数百辆车子也沿着奇陡逼仄的乡村公路往上蠕动。一问，他们是去一个叫葛尔格的高山草甸参加“嗯德呐”嘉绒藏族民俗文化盛会。当中，让无数人期盼的“德勒布”刀枪舞，将铿锵登场。
作为驴友，我平时对景区的歌舞表演无甚兴趣，但听到德勒布时，心头怦然一动。这些年，我在关注藏地兵事史时久闻它的大名，现在有机会去看看，兴许能从中咂摸出点原汁原味呢。
临时合计，调头上山。
这是一场幕天席地、完全融入大自然的夏季盛会，它带着松软的泥土气息和坚硬的雪峰质地，在海拔3000多米高的辽阔草甸奢华铺展。所有演员都来自木坡乡八个村的嘉绒藏族居民。鼓乐声中，锅庄、藏戏、三句半、弦子弹唱生动而俏皮地演绎了犁地、下种、收割、打青稞、捻羊毛、喂牲口、牧羊、酿青稞酒、打酥油茶等日常劳作情景。现场掌声欢呼声，唤醒了沉睡的山野。远方，起伏的雪线宛若献给山下盛会的洁白哈达，高天流云也久久俯视而放慢游走的步履。
德勒布一出场，就受到所有人的惊呼。德勒布，又名出征舞。透过长焦镜头我看到，十多名高大的舞者，个个有着枣红色的脸庞，配以盘在头顶夹杂着红丝线的油黑发辫，透出神采奕奕的阳刚之气。他们身披短披肩，脚蹬高腰藏靴，背弓箭，挂短刀，戴护环，或瞄准射击，或张弓搭箭。强劲的鼓点，烘托出嘉绒男子出征杀敌的勇猛刚性。
此时，在我眼里，德勒布早已不是一场民族舞蹈，它渐渐帮我复活出一段历史。远方，绿色草坪上嫣红的高山杜鹃，也倏然幻化成古代嘉绒男人保家卫国、血战疆场的殷红鲜血……
德勒布，来源于嘉绒藏地一段著名的悲壮史实：十八世纪中叶，巴勒布（今尼泊尔）的廓尔喀族入侵中国后藏，他们掠牲畜，杀藏民，焚房屋，引起嘉绒臧民的愤怒。清廷战令甫到，这些格萨尔王的后代，迅速组织一支3000多人的远征军，南下抗击入侵者，一如百年后金川名将阿木穰率600藏军远赴宁波抗击八国联军一样。嘉绒男人英勇善战，吃苦耐劳，又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他们总是被调遣到战事最激烈、环境最苦寒的地方去鏖战。一年后，嘉绒人终于把廓尔喀族人驱逐出境，但自己也伤亡惨重。班师的旌旗在风中羸弱飘动，战马的悲鸣带着啼血的沉滞，每个兵士的黝黑脸膛，都被刀戟硝烟戳染得不成人样。德勒布，就是以这场战争为背景创作并流传下来的史诗性舞蹈。
雪山逶迤，清溪萦回。一如炮火中千疮百孔的战旗，德勒布三百多年来历经兴衰一度濒临失传。近年来，由于国家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抢救，德勒布终于重出江湖，舞风日臻厚重。难怪这次它在葛尔格大草甸一出场，就受到众人的欢呼。
当年，释放了复仇之火的嘉绒男人重返家园，他们站在五彩经幡下，双手合十，匍匐大地，敬献桑烟，祈求山神、土地神庇佑全体寨民，使土地免于遭受冰雹旱涝等灾害，保佑庄稼的成熟丰收。年复一年，春耕秋收，嘉绒人又重新过上吉祥和美的日子。此刻，我注意到，德勒布舞蹈的尾声，刚才还是剽悍、英武的勇士，顷刻间文静如闺房绣娘，随着神杖哒哒的摇动，舞步也随着悠扬的鼓乐而变得轻快，投入到仪态万方的“四人小场子”队列，他们对和平家园的赞美和幸福生活的向往，如风过草动，迅速传递到周围观众的心田里。
离开葛尔格草甸已近傍晚，一轮淡黄色圆月在青黛色雪峰之上慢慢升起。从雪山吹来的劲风伴合着金川河的汩汩涛声，扑打着我的车窗，那么铿锵，也那么缠绵。这些声音一定是在告诉我：德勒布何止是一种舞蹈，对嘉绒藏民和所有关注这个民族前世今生的人来说，它俨然是一把丈量历史的尺子，既镌刻着悲壮的往事，也标注着灿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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