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不可耻 可耻的是不愿做饭自救

华西都市报 2020-07-14 06:04 大字

漫画 杨仕成

□易大叔

对忙碌的上班族来说,现代化带来的孤独不可避免。饿了动辄叫外卖,够便利,但也是双刃剑。我好几个朋友因为习惯了叫外卖,甚至到街边吃饭的行动力都丧失了,最终变成了宅在屋子里的闷虫。

孤独的人不可耻,可耻的是不愿做饭自救。我年轻时离开父母独居时做的一锅酸辣鸭汤,对我是很好的教育:自己做一顿热汤热饭来吃,就好像是真正把自食其力落到了实处,觉得独立是可以继续的。更要紧的是,一顿从自我意志和个人口味出发的饭菜,让人确信,肚皮的饱暖还掌控在自己手里。

被吃光的一餐家常菜

朋友来电话,约吃晚饭,当然,核心其实是要讨论他公司的新媒体产品。我就给梁苇打电话,说要不干脆请他到家里来吃,反正都是多年老朋友,一两个菜的便餐就行,不讲究。梁苇说,好吧,就按平时我们晚饭的格式,不外乎数量多一点。

梁苇做菜手脚快,我跟朋友到家的时候,饭菜基本都做好。主菜是姬松茸烧排骨和青椒泡姜炒猪里脊,然后一个蒜茸凉拌黄瓜,再加一个西红柿蛋汤。姬松茸虽然名叫“松茸”,但姓氏带个“姬”字,跟真正松茸家族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不过是商店里的袋装干菌,人工养殖,味道一般,不算好东西,价格相当便宜,等同于芋儿烧排骨,全靠分量来打主力,整整一大锅。朋友吃得高兴,一个劲地说好吃。我跟梁苇都停了筷子,他还跑到厨房去舀了一碗饭,说一声不好意思,又埋头继续吃。最后,桌子上的菜和汤被他全部清空,那一锅姬松茸烧排骨也被蘸干吃尽,连影子都没留下。

放下筷子,我们两个到阳台上坐起,他一杯红茶我一瓶啤酒。蚊子很凶,夜色里我们不停地拍打腿和手臂上的蚊子,啪啪地响,也不晓得战果如何,但显然骚扰了我们的业务讨论。然后龙门阵就拐弯到吃饭的话题上,朋友说,他每天在公司,看到电梯里挤成一团的年轻男女,就禁不住去想,这些上班族累成那样,晚上如果孤单一人回家,要是有热腾腾的饭菜吃下去,那绝对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我顺了他的思路说,孤独的人不可耻,可耻的是你不愿意花力气做一份热菜,来抵抗那些日复一日的孤独。那个时候,我的啤酒已经喝高,就说我们干脆发起一个回家做饭的运动,针对所有远离父母、朋友和家庭的孤独者!朋友就好一阵不开腔,昏暗里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猜测,他可能已经觉得自己很可耻了。果然,朋友闷了一阵之后,言语迟疑地回应了一句:大叔不瞒你说,我都好久没有回家吃过热的饭菜了。

酸辣鸭汤治愈孤独

我刚刚毕业留校工作的前五年,因为没有分配宿舍,又不愿意跟父母住在一起,就找一张上下铺的铁床,把它搬到教学楼的一个储藏间里,然后就算是我的家了。最初,同学王果也不想跟父母住,睡上铺。后来他耍了女朋友,就搬走了。

那个储藏间,刚够一张小床和一个书桌,书桌上方,有个半米见方的透气窗,高出头顶很多,但仰望可以看见五根很粗的铁棍,竖在窗框里。到了晚上,教学楼空无一人,四个大门都铁栅门紧锁,我那个储藏间的窗子,就更给人极好的安全感。窗外有一棵万年青,把窗子遮完了,所以朝外看全是树叶,除此之外,其实啥都看不到。我那个时候,刚刚和女朋友分手,看书或者写东西都静不下来。有时候确实无聊,就爬上书桌,用双手抓住窗户上的铁棍,朝外面看一阵,甚至想象自己是失去自由的混蛋,或者是向往自由的斗士。角色的性质,主要依照当时的心境来设定——所以,我基本上算是失去自由的混蛋。

总的来说,那段日子是自在,但也很孤独。特别是到了冬天下雨,阴冷冰欠的教学楼,只有我那个储藏间亮起灯,那个时候,我就晓得,自由是有代价的,你要想摆脱父母的影响,那就要随时准备承受这种阴冷冰欠的孤独。

冬天的一个周末,阴雨,感冒弄得我很不舒服,就像整个人陷在冰冷的泥浆凼凼里,费力挣扎爬不出来。发烧躺在床上,早饭和中午饭也懒得吃。下午三点多起来,肚子觉得饿,而且特别想喝酸辣滚烫的热汤,就冒雨到铁路局宿舍那边的菜市场去。原本冷雨萧瑟的冬天,到菜市场就变了颜色,红的绿的黄的花的,眼睛觉得有了生气,转动都灵活很多。买了一小把花椒,然后是泡生姜为主的泡菜,再砍半只鸭子,让小贩宰成块,又买一个锅盔。回到学校,先把朋友志宏、晓峰他们来吃火锅留下的那些厨具,从床下找出来,用水洗干净,电炉也是现成的,就把鸭子炒得去了水汽,泡姜泡菜花椒全部下去,大半锅水开始炖。一切搞定之后,又躺回床上,拿被盖靠在墙上,一边看书,一边把锅盔啃了。肚子里进了东西,心里面不慌了,耐心等那锅水变成汤。

天色渐暗,就连不通畅的鼻子,也能闻到酸辣的香味。教学楼外面,还是持续一天的细密冷雨,但我的储藏间因为电炉和鸭子汤,已经洋溢着温暖祥和的气氛。从床上梭下来,大碗舀了汤,一小口喝下去,滚烫的酸辣让口舌一个机灵,已经寡淡两天的味蕾,瞬间春暖花开,那汤经过咽喉,又酥又麻冲进胃里。那个时候,你觉得灵魂跟脑壳没关系,它应该是沉睡在肚子里,被这汤冲醒,开始七手八脚跳起舞来。这个感觉很奇妙,汤是进入身体内部,但却像是从头到脚淋下热水,把陷在泥浆里面的身子冲洗得干净,从外到里,变得轻松透明。这个感觉,我小时候在马尔康学农生了病,一个藏族大爷给我治病时候经历过,没想到又经历了一次,只是愉悦度偏弱些。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身后是电炉,还有加了两次水继续熬汤的锅,桌上是一碗接一碗的鸭子汤,感冒发烧和阴冷冬雨调配出来的孤独感,都顺到轻软的乳白色热气升起来,绕过头顶那扇窗子的几根冰冷铁棍,跑了。

青春年少容易孤独,问题都出在荷尔蒙上面,要么全都拿去耍了朋友,要么全都闷在身体里,把储藏的多巴胺烧掉了。再加上这个年龄段的人,大多不喜欢自己做饭,在工作或者情感不顺的情况下,一旦遭遇饭食不济,肚子一饿,往往自怜和悲观得很。那年冬天的酸辣鸭汤,对我是很好的教育:自己做一顿热汤热饭来吃,就好像是真正把自食其力落在了实处,觉得独立是可以继续的。更要紧的是,一顿从自我意志和个人口味出发的饭菜,让人确信,肚皮的饱暖还掌控在自己手里。

一个被耽误了的大厨

前年有一段时间,工作极忙,恰逢梁苇又出差,那几天我晚上回家没饭吃,都是八九点在街边吃番茄煎蛋面。因为少了鸡鸭鱼肉这种硬菜,半夜就开始有悲观情绪浮现出来,及至凌晨,胃溃疡让人痛得无法入睡,觉得生活真是艰难困苦。有一天晚上我就毛了,下班以后,直接冲到青羊菜市场,买了两个土豆、半斤青椒和一只卤猪耳朵,再加两个番茄。回家把土豆烤起,然后青椒炒猪耳朵和番茄煎蛋汤各一碗。卤制的猪耳朵过油之后,清亮透明,加上一点辣味,完全感觉不到油腻。吃完猪耳朵,土豆刚刚烤好,色泽焦黄,这个时候煎蛋汤的温度也恰到好处,就把两个土豆和一碗汤也吃得干净。三样东西,先后节奏和软硬搭配,简直天衣无缝,把那个原本可能糟糕的夜晚,填充得丰盛而温暖,胃溃疡也不敢发作,一觉睡到通天亮,觉得又有精神把活路做起走了。

不过说实话,在今天这种生活节奏下,要让一个独居的人,每顿饭都自己动手,已经很不现实。我前面说到的两次做饭,更像是看病吃药,根本没办法常态化。那天晚上跟朋友说起上班族的可怜,深感生活现代化带来的孤独不可避免。我晓得好几个朋友,因为习惯了叫外卖,甚至到街边吃饭的行动力都丧失了,每天下班之后,就孤单度日,精神状态糟糕得很。但又有啥子办法呢,上下班已经累得够呛,如果还要自己做饭吃,真的是难度很大。

我这个人,从小对英雄情结没有太多兴趣,那些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很少能够打动我。到了高中,甚至已经觉得,那些隔山打牛之类的武侠说法,简直搞笑。相反,我对各种美食纪录片和书籍兴趣极大,特别是最近几年,只要有空闲时间,都要跑到菜市场去转悠,买几样菜回家,然后下厨去操练几铲子。上个周末,我又跑到青羊菜市场去买了很多东西回家,晚上自告奋勇开始做饭。先熬一锅荷叶稀饭,然后是香煎带鱼,再一个青椒干煸苦瓜,最后是文火煎鹅蛋菌。当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的时候,我甚至已经产生错觉,认为自己是一个被影像和文字活路耽误了的大厨,顺带又幻想出更多不着边际的前景来。比如,我完全可以背一口好锅,腰插一柄闪亮锅铲,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游走于人世间,专为那些宅家的孤独者上门服务,根据他们的口味喜好,做一顿热饭菜,再陪他们一起吃饭,在饭桌上摆几句老实龙门阵。然后,这些宅家闷虫全都因为那一顿热饭,瞬间就振奋了精神,神清气爽地朝我竖起大拇指,夸赞一个神圣大厨,拯救了无数孤独的灵魂!

那天的晚饭,我惯例问梁苇,味道如何?她很谨慎地提了一个意见:鹅蛋菌的味道很好,只是有一点,盐好像没有撒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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