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达温 土地上舞动的威武与吉祥余茂智
余茂智文 / 图
藏羌文化完美交融的“卡斯达温”，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出征祭祀风俗舞，过去多在勇士出征或在有战功的将士葬礼上跳，如今，人们在喜庆丰收、节庆团圆之时，同样用“卡斯达温”抒发情怀。它所展现的原始和粗犷，令人心灵震颤。尤其独特的是，在整个活动中，是随歌而舞，随舞而歌。展示威风又不失热闹、喜庆。
当领舞者手中挥舞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烁寒光的时候，我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拉进了那场悲壮的古代战争，于是金戈铁马、鼓角争鸣之声就从未名的遥远时空滚滚而来。
当男舞者粗犷高歌，女舞者祈祷吟唱的时候，我知道，那是一种对和平的祈求，也是对出征勇士的深情祝福。然而，它又是那样的热烈而喜庆，充分表达了一个民族的深沉内涵和豁达奔放。
“卡斯达温”，藏语意为“身着铠甲的舞蹈”，它是古代黑水人在出征之前，勇士们祷告胜利，亲人们为之祈求平安、祝福吉祥的一种民间祭祀性歌舞活动。同时，作为中国原始舞蹈的一种宝贵遗存，它更充分体现了古羌文化与吐蕃文化的完美交融。
知木林是“卡斯达温”的故乡
从黑水县城出发，汽车一直行驶在一条高山对峙的河谷地带。大概经过了1个小时的车程，便到了知木林乡。陪同我采访的黑水县文化体育局杨琦先生告诉我说，进入知木林就进入了“卡斯达温”的故乡，也就进入了著名的六十里彩林。
我去的时候是个冬天，也就无缘一睹那六十里彩林在金秋时节所铺就的华彩。但这个时候，路边不少光秃着枝丫的苹果树上却依然挂着一些尚未采摘的苹果，它们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光彩。透过彩叶落尽的桦林，我看得见那些坐落河畔的古老藏寨和磨房，以及悠闲的牛羊，它们在知木林河低吟浅唱的河水上拉着长长的影子。当车行至河谷转弯的地方时，对面高山的庞大影子便突然整个压了过来，一下子倍感寒意，但那潺潺流动的知木林河水的波痕却因此闪耀着如蓝绸缎般的幽蓝之光，十分华丽。而抬头仰望，那雪山之顶，阳光给雪峰勾勒了一道金边，金色的光斑在跳跃。
我以为，虽然是冬天，这样的景致既田园也雄奇，很是温润且激荡着人的心。
一路上，杨琦都一直热情地在向我介绍着有关这方土地上的优美自然风光和传奇的人文故事：黑水平均海拔达3500多米，境内群山屹立，河谷深切，高差达一两千米。雪峰冰山、喀斯特石林、高山湖泊、垂直分布的彩林和茂密的森林，成就了黑水风光的原始广袤和雄奇瑰丽。“同时，因为黑水深藏雪山深处，地处峡谷之中，使其长期以来成为一方秘境，很多民间文化和民间艺术都保存完整。就拿我们即将看到的‘卡斯达温\’舞而言，直到今天它都还保留着原始狩猎时期的痕迹，以至于美国人类学专家戈登女士看后大为惊叹，认为这种本色淳厚的原始音乐舞蹈对人类基因学的研究也很有价值。”
源于古羌部落的祭祀礼仪
当我到达知木林乡维多村的时候，43村书记严木学正在自家的酿酒作坊里忙活着。听我气喘吁吁地说明来意，严说“先到家里暖和暖和，我马上通知大家”。在严家温暖的二楼火塘旁一坐下，他便将一杯自家用青稞和玉米酿造的白酒递给我，“先喝一点白酒，等会儿跳舞的时候，再请你喝咂酒。”说着一边招呼妻子泽旺初给我们烤青稞和玉米面饼，一边亲自在火塘上煮手抓牛肉。我见严丝毫没有“通知大家”的意思，心里不免着急，于是催促道，“严书记，是不是先请大家跳舞”，不料他却爽朗一笑，“我妈妈早就打电话告诉她的伙伴们了，估计现在大家正忙着打扮呢。”
严的母亲仁姆麦今年已经67岁了，但身子骨看来十分硬朗。说起“卡斯达温”，老人更是神色昂然，“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自古以来就会跳这个舞。屋子里围着锅庄跳，坝子里也跳。过年的时候跳，哪家有喜事、丧事的时候也跳；农闲的时候跳，有远方客人来的时候也跳。过去，如果村子里有八位百岁老人健在，村里人就要身穿‘卡斯达\’甲衣为老人们跳上三天三夜。”
或许，对于村里人来讲，“卡斯达温”的渊源早已经湮没于记忆的烟海中了，但杨琦先生却对此很有见地：卡斯达温的方言唱词中不仅夹杂有西藏阿里等地的古藏语，也带有较多的古羌语成分，而黑水一带最早曾是古羌部落游牧、狩猎的属地，唐时吐蕃东征，黑水逐步成为藏族人民世代休养生息之地。“所以，通过历史文献和口碑传说，我们可以推断，‘卡斯达温\’最先可能是古羌部落的祭祀礼仪；到唐代甚至唐代以前，由于该地战事连连，‘卡斯达温\’便逐渐演变为为将士出征前所举行的一种征战祭祀活动；发展到现在，它已经成为当地人社会生活中的年节、庆典、喜丧等的祭祀仪式，或者人们休闲娱乐的一种方式。”
游牧、狩猎与农耕融合的遗韵
谈话间，严家的屋外突然热闹起来，原来仁姆麦邀约的那拨“卡斯达温”舞者搭乘着摩托车和一辆拖拉机纷至沓来。大家都穿着漂亮的民族服装，75岁的傅连和68岁的尼玛作为今天“卡斯达温”的领舞者还特别在腰上别上了长约一米的配刀。然而，我并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卡斯达”铠甲。尼玛解释说，过去，大家跳“卡斯达温”的时候，确实是要穿上家传的古老铠甲的——“‘卡斯达\’由成百上千块细小长方形牛皮重叠串制辍成，除牛皮上印有吉祥的经文外，甲衣还横排三排挂有九颗铜铃”，“不过，现在几乎家家户户的‘卡斯达\’要么因年久损坏了，要么被文物贩子收走了。即便有的人家有，也都珍藏起来，不愿意再拿出来了。”这一点，后经过杨琦先生的证实，在整个黑水，也仅尚存三副“卡斯达”，“实为稀有文物”。
室外的阳光很好。当严家父子将一大坛刚酿好的咂酒抬到了村头的一块田地中央后，一场于我来讲别开生面的“卡斯达温”在众人饮完一巡咂酒之后正式开始了。其实“卡斯达温”也是一种圈舞，与跳锅庄不同的是，它的领舞者是手挥刀具、德高望重的老年男子，之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踏拍而舞。活动中始终是随歌而舞，男声粗犷高亢，女声吟唱婉转。随着手持兵器男子的疾步踏跳，女子便连臂颤膝转胯。男子舞姿威武，女子舞姿优美，强烈的性格对比，展现出歌舞的层次分明，气氛热烈而吉祥。
我听不懂舞者的说唱，杨琦告诉说，这种形式的“卡斯达温”主要在于表达对客人的欢迎之情，除此之外，“卡斯达温”还有表达祈求吉祥顺利的玛祖玛拉，围猎而舞的玛尼，抒发爱慕之情的来莎米，以及表现战争场面的威武情景歌舞和表现对战死英雄和有威望老人丧葬的祭祀歌舞等。
作为一种独具一格的多声部祭祀礼仪歌舞，“卡斯达温”虽然经历了原始狩猎——古代征战——祭祖祀神等不同时期，但直到今天它都还保留着原始狩猎时期的痕迹，也依然流淌着游牧、狩猎部族与农耕部族融合的遗韵。
咂酒一巡巡地喝着，舞者的动作也就愈加豪迈，唱腔也愈来愈高亢，踏跳的步伐也更为坚实有力。他们时而高举双手，时而抖动双肩，把唱、跳融为一体，犹如“无伴奏合唱”，流淌出来的音符极具震撼力。
作为远方的来客，我自然受到特别礼遇。一碗碗的咂酒递过来，在“卡斯达温”原始野性美的感染下，我也就来者不拒地一碗碗大口地喝了下去。起初的感觉是淡淡的带着一点苦味的醇香，再然后是感觉有一股燃烧的火苗在心中跳跃。在酒精焕发的热烈情绪的蛊惑下，我也加入到舞者的行列中，虽然动作笨拙，但“哈宇，哈宇”的声音却吼得蛮带劲的。
当地产的咂酒属于二次发酵酒，后劲十分强大，加之山风的吹拂，不知不觉就步履踉跄，烂醉如泥了，以至杨琦扶我上车离开，我都一直意识模糊，后来杨琦告诉我，车上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哈宇，哈宇”地叫着，我尴尬地笑着回答，你开得那么颠簸，我还以为自己正手舞战刀在跳“卡斯达温”呢。
多年之后的今天，当我再度回想起我在黑水的这次经历，“卡斯达温”的雄壮舞姿，及其高亢婉转的多声部唱腔，依然在我脑海萦绕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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