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 芝镇说(29)
第三章 同人于野
谁家的“鼠姑”
雷震老师对我说:“王辫差点成了你七嫲嫲,甚至可以说,她就是你七嫲嫲。只是后来解约了。她还有个别名叫鼠姑。这个你大爷公冶令枢不知道吧?再让他吹!”
应该是王辫的母亲抱着她,当时王辫有两岁的样子,戴着一顶浅褐色帽,咧嘴笑得很开心,脚穿一双小皮鞋,怀里抱着一束牡丹花,那花真大,把她穿的啥衣服都遮住了,好像她穿的就是一朵花。母亲有三十岁,两手放在膝盖上,一双三寸金莲很显眼,面无表情。背景是一座单孔小桥,桥边有个四角亭,亭子上站着只画眉鸟。
我的同事、摄影记者老徐说:“雷震老师说的‘捏影’,很形象。我父亲70多年前在大运河边上的临清照相馆学照相。早期的木制老相机控制曝光的快门,是气动活塞式快门,由橡胶皮球连接胶皮管,再连接活塞式的快门。对光,上片匣,开快门,关快门,都要‘捏’皮球。拍照时,手握着皮球,需要手指使劲快速地在皮球上弹一下,也就是‘捏’,快门‘噗嗒’一下,就‘捏’上影了。老百姓管照相的摄影师叫‘捏影的’,去照相馆照相,叫‘捏了个影’。后来,我父亲使用德国禄莱弗莱相机,机械快门,不捏皮球了,人们还叫他是‘捏影的’。凡是在县城里照相馆干‘捏影’的,知名度都很高。”
老徐在电脑上把三张老照片给修了修,王辫母亲左脚的鞋尖和牡丹花瓣儿各掉了一点,他三弄两弄给补上了。他说:“老照片是不能动了。电子版稍微修饰。咱还说那个‘捏’,不大识字的人,‘摄’字念半边,也叫‘聂’影,哈哈。”
老徐的话,雷老师没听到。有年清明节,我在他坟前给他默念了一遍,那纸钱呼呼在风里燃着,我想到了雷老师抽烟的样子。
当年的那一天,在芝镇酒厂家属院,雷老师说了王辫跟我们公冶家的那堆事儿。雷老师说:“我脑子成了谷仓,盛着陈谷子烂芝麻。不能充饥,过过嘴瘾吧。再不说,都发霉了。”
一百多年前,老爷爷公冶繁翥骑着毛驴去芝镇南乡行医,天色将晚,看到一个老人背着粪篮子朝浯河方向疾走,一边走一边嘟囔:
“鼠姑啊,别怪老爷心狠,也别怪我,我该说的都说了。到了那边,你早托生个好人家吧。”
老爷爷那天喝了点酒。公冶家族的人都有个毛病,你说是优点也行,说是缺点也行,就是喝了酒爱管闲事,一根筋,一管还要黏糊着管到底,任谁劝也劝不住,就像拧螺丝,越劝拧得越紧。老爷爷本来已经骑着驴过去了。忽然心血来潮,一拍驴腚,喊了一句:“掉头。”那驴会意,转向,抬腿小跑,撵上老人。老爷爷喊道:“老人家,您这是咋了?”
老人悲戚得白胡子发抖:“东家让我把孩子给埋了。”
老爷爷急忙问:“得啥病死的?”
“伤寒。”
老爷爷说:“怎么把孩子装粪篮子里?”
“说来话长,东家一直盼着个孙子。连着几个都是妮子。这妮子死了,东家也不怜惜,连个棺木也不给,就给扔到舍墓田。”
沾了酒的老爷爷有点儿站不稳,靠在老人身上,急切切地说:“你放下粪篮子歇一歇,我瞅瞅。”
老人就把粪篮子放在了老爷爷脚底下。老爷爷的酒猛然醒了,打手一试,急促地说:“孩子还活着。”
“活着?你不是说醉话?”
“你摸摸她的额头、心口窝。”
是啊,那额头、心口窝还热乎着呢。
这就是大命的王辫。那晚老爷爷就着月光,给开了药方。不出半月,小王辫又活蹦乱跳地在街上跑了。
为表感谢,王辫的爷爷王德备送了我老爷爷一盆牡丹。王辫的爷爷是养花能手,这盆牡丹的老本有碗口粗。王德备曾夸口,这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少说也有二百年了,开的花有海碗口那么大。王德备还告诉我老爷爷,开花前,用洗鱼的腥水,再倒上一盅芝酒,浇个透。那花就开得特别水灵,站在枝头的时间长。
弗尼思对我说:“老照片上王辫拿的那朵牡丹花,是不是王德备老人家养的牡丹呢?”
老爷爷照着王辫爷爷说的办法,养着牡丹花。那真是盆好花,每年只要受过春雨滋润,那牡丹便伸着懒腰醒来。不出一月,那芽已胀了两倍多,接着便吐枝抽叶,一天一个成色。进了三月,满树浓绿,花苞悄然昂立枝头,亭亭的,鼓鼓的,圆圆的,你要去数,怎么也数不过来。那花说开就开。一阵风过,那一丝丝,一缕缕,一坨坨的香气,轻轻地、悄悄地灌满了我们公冶家的几个天井,又乖乖地爬出墙头,散播在大有村的角角落落,潜入每个人的鼻孔。
从那花香里,我们隐隐约约地还会闻到一股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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