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才刚刚打开 ◎南泽仁

西安晚报 2020-09-19 02:17 大字

几场春雨后,大水湾的河水不如往常那样碧绿,风起的时候,水面动荡着吉秀坐在河石上读书的影子,书影泛着点点微光耀着吉秀的眼睛,使她的面容也是透亮的。吉秀保持这样全神贯注的姿势在河石上坐了很久,恍惚间,她听到对岸的麦地坪有喊声,又像是一对云雀在细风中鸣啭。吉秀抬头去望,一袭青布藏袍的母亲站在地坎上朝吉秀招手,她喊得有些用力,身子也倾斜着立在那里。又几声呼喊从她倾斜的身体里传出时,吉秀从那块河石上站起身来,一跃跳到河边,沿路走向母亲。快接近时,吉秀喊了一声:“阿妈。”母亲对她微微笑着,眼神里有爱惜也有不可知的秘密。

吉秀与母亲往家走,经过挂满南瓜花的院墙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院门外,吉秀停下来问母亲:“家里来客人了?”母亲伸手为吉秀梳理额前裹成卷的刘海,又去整理吉秀原本就很齐楚的衣领子,吉秀便猜出了几分。锅庄屋顶那盏昏暗的白炽灯镀着靠窗的八仙桌,桌边坐着两个陌生男人,他们像父子。吉秀的父亲在招呼他们吃茶,桌上摆着盐炒瓜子和蚕豆。吉秀的身影从门口的光束照进来时,穿军绿短装的年轻的男子很快从桌边站起身,他对着吉秀腼腆地点了点头,又轻轻地笑了笑。吉秀看了他一眼,低头快步走进那间挂着半截蓝花布的房门,反手关闭了身后那两双陌生的眼睛。母亲在厨房里用板油炒菜,那煎炒的香气一阵阵地飘进锅庄屋里,客人的脸上露出了被主人家认真对待的喜色。

“小伙子是军人?”父亲低沉而浑厚的打听,像对着水井发声。

“转业了,在地方上做驾驶员。”年轻男子坦率而明亮地回话。

“云清参军的时候被选拔为汽车兵,一直在川藏线上运输物资。”男子的父亲进一步说明儿子是历练过的。

“一次,我们的车队在央迈山顶突遇暴风雪被困住,信号全无。过了几个白天和晚上,雪停了,天边的落日照亮了远远近近的雪峰,是那样纯洁而宁静。忽然间,最近的山脉抖动一下,随之温柔地耸了起来,带着光点,原来是一群雪豹正朝车队走来。我们几乎不敢大声喘息,看着雪豹从车队边上踩出一条小径庄严离去,那情景真是令人震撼又敬畏。”男子细说起运输途中的遇见,仿佛这才是真正需要表达的自己。

“夏天,车停在开满羊羔花的牧场边讨杯开水喝,牧人总会端出奶豆花来招待我们,我们就在他们的碗里放几盒压缩饼干作为答谢。”男子说完后发出了一串明朗的笑声,那笑感染吉秀跟着无声地笑了,讲述的人也在自己的笑声中轻轻释怀。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昏沉了下来,村庄依稀闪烁着灯光,屋外响起了几声道别,接着就是吉普车按响喇叭离开的声音。吉秀知道,母亲又会礼貌而得体地答复他们:花朵才刚刚打开呢!吉秀出门去收拾桌上的碗筷,客人留下了两瓶白酒和一条藏茶,酒瓶上系着一根深红的哈达,它耀着吉秀的脸颊有些发热,父母第一次收下了这表达问亲的礼物。

吉秀热了饭菜,吃着简单的晚餐。父母送走客人回来,嘴角扬着笑。他们又坐回到八仙桌边,父亲像品酒那样回味着年轻男子的话,欣赏他坚韧豁达的一面,从而忆起自己曾牵着一匹马只身去泸沽湖畔寻找为土司做通司的父亲,“一个多月里,我翻越了三十二座雪山,一百八十条河流,等见到父亲那刻,我已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父亲搂着我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一早,父亲便给土司留下了一封辞别的信和挽留他的丰厚俸禄,同我一道返还家乡。”吉秀和母亲听他叙说着那些零散的经历,像是在听一棵松柏逐渐壮大的消息。

夏季到来了,蝉子伏在树叶底下鸣唱,村庄显得更加寂静了。吉秀做完一天农事,又赶去几棵老杨树下的大水湾读书,备考。她的理想是在公社边上的小学校当一名语文老师,像那些从远地来这里的老师一样,穿着干净朴素的布衣,眼睛里闪着美好而坚定的光。还有刚分配来的玉芳老师,她喜爱弹吉他,且只弹一支曲子,在部队当兵的男朋友来探望她,循着那曲子就找到了她。他们并肩沿着学校外的那条土路往上走,一直走,走到夜幕降临,返回的时候,只有月亮看见他们十指相扣……吉秀由此想到了那个叫云清的男子,他明朗的声音一直留在她心底,还有他礼貌得体的样子像另一棵松柏。吉秀长久地坐在河石上,她的心不住地随那宽展的河水漂移着,河石就成了一叶轻盈小舟,七日村庄和父母离自己越来越远,从小过继他乡的姐姐思达正朝着她奔跑而来,她的笑声像祭司的法铃般清脆……吉秀闭上眼睛,小舟轻轻旋转着静止下来,一切如此寂静,吉秀有些惊讶,有些忧伤,她的眼泪雨点般滴滴答答地落在书本上,像一场温热的雨。

涨端阳水的时候,河水漫到了公路边上,吉秀便不能再去大水湾了。就在这时,吉秀等到了参加呷尔坝招干的考试通知,母亲给吉秀的黄布包装进了几只煮熟的嫩包谷作为干粮,吉秀让两支钢笔吸饱了蓝墨水。在呷尔坝的高中教学楼里,许多和吉秀一样的青年,他们交谈着各自的志向,眉宇间有凝重、深沉的神色。在静得令人窒息的考场上吉秀急切地寻找着一种声音,后来她听到了沙沙的笔迹声,像风在大水湾的河面上奔跑一样,吉秀感到了从容还有安宁。考完,吉秀便赶去公路边搭乘返程的车辆,她不愿在陌生的地方停留过久。

公路上经过的大多是满载矿石和木材的汽车,有驾驶者看见路边站着搭车的姑娘,他们放慢车速,从车窗口抛出一声嘹亮的口哨,然后“嗖”一声闪离,吉秀即刻背过身躲开车轮漫卷起的一阵尘土。许久后,一辆军绿色的东风汽车经过后,停在路边,接着按响了几声喇叭,吉秀意会到这辆车愿意搭载她,她快速跑去一步蹬着后车轮的轴,爬上车厢,手扶住驾驶室后的挡板,她露出了胜利的神色。过了好一阵,车没有启动,吉秀疑惑地蹲下身,手遮住额上的光线从后窗玻璃朝驾驶室打探,只见一张脸正望着吉秀笑,他对着她招手,示意她到驾驶室去坐。吉秀看清那面容后,她慌乱着后退了一步,他正是她偶尔轻轻想起的云清。吉秀又踩着车轮上的轴跳下了车,驾驶室的门敞开着,云清保持着笑,只是脸颊有些红。吉秀站在车门下有些犹豫,云清说:“我去石门坎拉电机,要经过七日村,顺道送你。”吉秀握住车门把手就上了车,云清的眼睛像被一束光闪耀了似的,眯缝了一下。

弯弯绕绕的公路在前方不断延伸,吉秀的手一直紧攥着布包带子,仿佛那是她的翅膀,随时随地都会展开飞离。云清默默地,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地滑动,仿佛那天讲述在川藏线运送物资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健谈的人。吉秀清了清嗓子,像是要说一句话来打破这氛围,可是她并没有说话,她把头转向了车窗外,看着一掠而过的景致。山林间,松林苍翠,不时闪过几棵浅红的藏菖蒲,像结了满树的红果子。前路笔直的时候,云清就去看一眼吉秀的侧影。吉秀没有留意到这样的观察,她眼帘低垂,避开玻璃窗上不断晃荡的强烈光线。云清因为眼前过于美好而轻轻吹起了口哨,那是吉秀再熟悉不过的歌曲: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哨声就这样轻轻悠悠地吹进了吉秀的心里。

车驶过白石桥,云清刹车在路边,自己一头钻进了一片灌木林里不见了。吉秀松开那快被自己汗水濡湿的布包带子,打量起了干净整洁的驾驶室。一件军绿的外衣搭在驾驶座椅靠背上,一枚小红旗的徽章别在衣领子上,像别着一朵节日的礼花。吉秀感到有阵阵湿漉漉的幽香从车窗飘来,回头去看,是一大束粉扑扑的芍药花。吉秀接过云清采摘的花束抱在怀里,脸颊也映着粉扑扑的喜悦。车在逆风中穿行,很快就要抵达七日公社了,车速明显缓慢了。吉秀望见了平石板和七日村庄,午后的阳光下它们是那样静谧安宁。云清突然开口对吉秀说:“同我去石门坎吧,拉上电机就回转。”吉秀有些意外,她抬头看他,但很快又避开了他有些恳求的目光。“石门坎远吗?”吉秀问他。他说:“天黑前准能赶回到这里。”吉秀把头埋向了花束里,像在听取花蕊的意见,她嗅到了一阵青涩的香气,便深深地点了点头。云清一脚踩响油门,车轮席卷起滚滚尘土驶过了公社,驶过了大水湾。吉秀看到大水湾那几棵老白杨,她感到了些许羞愧,脸上泛起了淡淡的愁容,这是她头一次与一个不熟悉的男子在一起,她的头就一直侧看着窗外。此时,云清的内心掩不住的快乐,他不再吹口哨,而是哼唱起了歌儿,吉秀听着他谨慎地吐词和匀称的呼吸声,便忍不住转头去看云清。他看着前方,意识到吉秀在注视,他的眼尾展开了细细的笑纹,温和在吉秀心中缓缓舒展,吉秀轻轻咳嗽一声后,同他一起哼唱起了歌儿,那高高低低的两种声音和谐而圆融,他们沉浸在自己也不能察觉的最细微的喜悦里。

一路向南,路边山坡长着吉秀从未见过的仙人掌,它们那么奇异,像热带山地吐出的郁闷呼吸。就快抵达石门坎的时候,公路对岸的山岩上一帘瀑布飞溅而下,一弯彩虹美丽地环绕着它。吉秀把手伸出车窗朝着瀑布挥动,她顿时感到了清凉。驰过一座石墩子桥,车就到了山岩下的小电站,云清把车开到铁门外持续按响喇叭声,电站里很快走出一人来,他看到汽车后,朝机房吼了几声,几个工人便合力抬出一台庞大的电机,云清跳下车,打开车厢门协助他们把电机捆绑在车厢里。之后,吉秀就听到他们噗噗跳下车厢的声音,像飞落了一群翅膀阔大的鸟群。那几个人在极力挽留云清吃酒,吉秀从倒车镜里看见他指着西山顶上的太阳谢绝,他们拍拍他的臂膀,发出了几声嘻嘻哈哈的笑声。云清回到车上,脸上还挂着他们对他的祝福。拉上电机,他们就折回了。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到了公社,吉秀捧着那束缺少水分而几近枯萎的芍药下了车。云清有些深情的黑眼睛混在夜色里等着吉秀望他一眼,吉秀头也不回地一路朝七日村庄跑去了,经过阴森可怖的磨房沟她没有感到害怕,她的心被一些美好而又虚空的情绪占据着。就快接近平石板的时候,吉秀看见一道强力的光从黑夜里直射而来,周围的草木都亮了。吉秀走进那光束里站在平石板上朝公社望,云清没有离开,他打开了车灯为吉秀照亮回家的路,直到吉秀从那光束里走出。

那夜,吉秀把芍药花养在一瓢清水里,她的梦地开遍了芍药花,她在花丛里奔跑,没有一丝芬芳。

夏末清早的鸟鸣像岩斑竹弹奏的口琴,一声紧着一声。邮递员为吉秀送来了两封信,一封信贴着印有芍药花的邮票,吉秀迅速将它折卷好放入衣兜里。她拆开另一封信来看,是魁多乡小学任教的录取函,吉秀立刻想到了那是姐姐思达过继的地方,她举着信函在院中欢喜地奔跑,像小时候思达追逐着她玩耍那样。母亲提起裙边擦拭眼泪表达高兴,父亲用高昂浑厚的声音说:“我们家许久没有高兴的事了,快快去村口给你姑姑报喜。”吉秀又拿着信函奔向村口,姑姑在院中编织黑白两色氆氇,听到吉秀报喜,她放下手中的木梭子,拍响了厚实的手掌表示惊喜与祝贺。姑姑解下盘绕腰间的那条拉紧编织绒线的皮带,拧转几圈后,休止符一样别在木棱织机上,她领着吉秀上楼去煮甜茶。

吉秀喝下两碗甜茶后,姑姑开始嘱咐吉秀,去魁多以后要把小姑果米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姐姐思达的日子才会像火塘里添了一把柴火那样温暖明亮……姑姑说话总爱比山比水,那是她眼界宽广独到的表达方式,吉秀一一点头答应。

夜全部静下来的时候,吉秀回到半截蓝花布遮挡的房间里,她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折卷在衣兜里的信,她轻轻嗅了嗅印在邮票上的芍药花才默读起来,声音像一只觅食的虫蚁。一场大雨在这时骤然而起,粗大的雨点敲打着吉秀的窗玻璃,打着包谷林,同时打湿了吉秀手中的那封信。吉秀捧着那信纸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大雨,像是第一次见到雨那样。吉秀就那样呆愣了许久,后来,她揉皱了那封信丢出窗外去,风吹着信纸飞旋着又被雨点重重地打落在包谷林里。吉秀一头扎进了被窝里,她用被子蒙住头,雨水声半点没有消减,她像受了寒病似的抖动着身子,棉被无限地吸收着她的眼泪,掩盖了她的哭声。后来,吉秀安静了下来,朦胧中,她听到云清在屋外说话,还有几声轻轻的笑声。她起身来,窗前的雨住了,那封信被风吹起来,落在了窗檐上——原来那是一只洁白的鸟儿,吉秀捧起双手,它就飞到了吉秀的手心里,吉秀用手指轻抚它的潮湿羽毛,它打开翅膀飞出了窗口,飞向了远处的云雾里。

雨后的清早,父亲折回一大把新绿的松柏枝在楼顶的煨桑塔烧香,对着魁多方向吹响了嘹亮的法螺,接着连绵不绝地咏颂起来。吉秀从梦中醒来,她的掌心温热,打开手掌,见一根白色的羽绒轻轻地动了动。吉秀将它放进了正在阅读的书本里,她只觉自己是做了一场洁净而美好的梦。吉秀收拾好行李走出屋门,母亲赶羊的声音在屋后的山路上断续地响着,父亲还在祭祀,他目光温和,嗓音仁慈。吉秀听到一两句,他是把吉秀托付给了魁多的山神,请求他护佑吉秀周全。吉秀提起两个大挎包走出了院门,她不让父母相送,是不愿看到他们落下这场暂别的眼泪。吉秀经过磨房沟回望村口,她还是看到了父母站在平石板上相送,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像平石板上新生的两座山峰。

吉秀赶上了早班车,车上坐满了人,不时发出酣睡声,咳嗽声,她找了最后的位置靠窗而坐。她闭上了眼,在半梦半醒间向着崭新的路途进发。魁多在金沙江沿岸,车朝着大山上开去,速度明显有些缓慢了,车窗外不时吹进来热突突的风,带着草木果实的气息。许久后,车停在了路边上,驾驶者对车上的人说,到魁多乡的下车了。吉秀提着行李下车去,她抬头仰望,西斜的日头照着对面两座山峰,它温婉得像母亲的怀抱,吉秀觉得那温婉是对父亲早上祭祀的一次回应。

吉秀立在村口向一个过路的妇人打听果米小姑家的房舍,妇人皮肤黝黑,她细细地打量着吉秀,之后惊讶地问吉秀:“你是思达的妹妹吧?”吉秀回她:“是的。”妇人就热情地接过吉秀手里的挎包,引她朝公路下方的一户人家走去。到了一户三合院门前,妇人高喊:“思达——阿尼果米——”她的声音扬着些许欢喜。一个皮肤偏黑眉眼却精致好看的女子摆动着胸前一对乌亮的发辫跑出院子来答应,看到院中的吉秀,她拘束谨慎地察看,忽然间像挣脱了似的奔向吉秀,抱住她的手臂低声抽泣起来。吉秀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姐姐思达,她轻拍着思达抚慰,这时,一位长得跟姑姑极为相像的老妇人也出门来站在院中,这院子瞬间就显得跟她一样古朴了。她看着吉秀和思达相认的场景,眼眶深红,她打开怀抱说:“我的孩子们,到我这里来。”

吉秀和思达依偎在小姑怀里进了家门。思达在火塘上为吉秀煮土面,小姑在熬一盅茶,她穿戴着魁多藏人的装束,宽大的白氆氇袍子,红绳盘绕镶花边的白头帕。她粗实的双手细致地往茶盅里兑入羊奶和蔗糖。吉秀的父亲、姑姑和小姑原本是七日村夏初土司家的孩子,姑姑的儿子读书奋勉,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在呷尔坝谋职。吉秀的父母因为生养的孩子过多,家中稍显窘迫。小姑远嫁魁多,家中有田地牛羊,只是没有子嗣,她的丈夫在魁多山顶的小庙里修行,顺带放牧家中的几百只羊子。吉秀在沉思中听见思达喊小姑:阿妈。她的声音很轻,但很自然。小姑每一声答应都很温和。思达把一大碗浸着羊肉汤的土面端给吉秀,又从小姑手中接过一盏羊奶茶放在吉秀面前。吉秀端起热乎乎的面条吃起来,小姑和思达喜盈盈地看着吉秀,像看到了一片美好的彩霞。

门外响起了几声嬉笑声,接着跑进来了两个头发枯草样凌乱的女童,她们拉起吉秀的衣边说着一些肥皂泡泡一样轻盈美妙的魁多方言。小姑对一脸茫然的吉秀说,村子里的人知道你来了,请你去做客,去吧。思达便陪伴吉秀沿着深深浅浅的草丛到达了那两个女童的家,吉秀被请到了火塘正上方落座,小孩的母亲赤脚在火塘边的茶壶里煮鸡蛋,孩子的父亲从门外的蜂桶里取来一碗热蜂蜜,妇人在火沿边敲破一只鸡蛋和蜂蜜一起递给吉秀,请吉秀用鸡蛋蘸着蜂蜜吃,吉秀正吃着这奇异的食物,门外响起了几声呼喊,随后门口就进来了白天为吉秀引路的妇人。她说,家中做了包子,请吉秀和思达去品尝。吉秀放下碗,又随那妇人去她家做客,妇人的家在一片桃林里,吉秀和思达在月光下捡拾熟透的桃儿,它们红彤彤的,掰开来吃,蜜一样的汁水令吉秀和思达感到了愉快。

那一晚,吉秀几乎走遍整个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吉秀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稀罕过,她怀疑自己是从这个村子里遗失了许久的孩子,这一次是回归。

夜里,吉秀睡在思达身边,她们各自都想了许多要说的话,可是她们什么都没有说,只牵着手轻轻地进入了睡梦中,她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稳与甜美。

几天后,吉秀去魁多小学校报到,她分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吉秀用报纸糊满了四面墙壁,遮挡几块脱落的泥坯。用半瓶清水在窗台上养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野花,未来的美好景象充盈着吉秀的心。往后的日子,吉秀的窗口总会放着一把新鲜的野花,那是孩子们上学途中采摘的。吉秀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为孩子们讲课,她的眼神带着光,那光慢慢点亮了孩子们的眼睛。放学后,孩子们散去,吉秀就爬上学校后方的芦苇坡,走进静谧的自然界中,她感到自己也慢慢长成了一棵植物,心中广阔而甘甜。吉秀就那样坐在芦苇坡上,看着几面山坡上的村寨,它们安稳清平。风吹过的时候没有声音,只见芦苇漫天飘絮,吉秀仿佛置身于一场温暖的飞雪里。吉秀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给她采摘过芍药花的云清,花的香气还存留在她心底,只是他的样子已慢慢变得模糊了,像吉秀梦里的人。

魁多乡焦黄的土地里生长着与七日完全不同的物种,水稻,甘蔗,芭蕉,黄桃……它们滋养着吉秀变得越发的清丽秀美了。

一个周末的早晨,思达到学校喊吉秀,说是小姑让她回家吃顿好饭。吉秀在商店买了各种罐头给小姑带去。小姑盘坐在火塘边为吉秀烙饼,看到吉秀归来,小姑笑了,吉秀从小姑的脸上看到了母亲的笑,有些爱惜,又有几分神秘。一顿饭过后,小姑对吉秀说:“今天引你到后山王家去做客,需要走上两公里的路程。”吉秀跟着小姑沿公路走了许久,后来她们钻进了一片核桃林,她们歇息在树下。不远处有一片田地,散落着几户人家,最近的一户高墙大院里跑出来几个人,她们朝着树下的吉秀和小姑叽叽喳喳而来。小姑说:“她们是王家的姑娘和媳妇,来迎我们的。”她们走到吉秀面前时,并没有显出陌生,有的去牵住小姑的手,有的把手放在吉秀的肩膀上表达热情,吉秀感到她们掌心的温度在自己身上传递。吉秀和小姑被她们簇拥着进了王家的红漆大门,并安排在了院中的一张大圆桌边落座,桌上摆着时令水果。厨房里传出了烹饪的声音,接着就端出来大大小小的盘盏,里面装盛着色彩鲜亮的丰盛菜肴。王家的女主人像敬佛那样在小姑面前摆了三个杯盏,往里盛了米酒、葡萄酒和红茶。小姑自然大方地端起杯盏,一一小口品尝后放回桌上。一时间,圆桌边就聚拢了院子里所有的人,他们都笑嘻嘻地看着吉秀。

吉秀端起一盏红茶啜饮,她不时去望一眼院角那棵密匝的核桃树,它的枝干像梦一样向四面伸张着,叶片间结满了饱满的果实。两扇大门敞开着,门外是一片绿油油的小麦地,门口路过了一头黄牛和两三个路人,他们瞟一眼院中的热闹氛围,才一脚踏进核桃树荫里。吉秀再抬头时,她看见门口闪进来一簇绿影,他的手兜着衣襟朝院中阔步而来,他微笑着,像带来了夏天所有的秘密。吉秀恍惚觉得他正破梦而来,面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走到吉秀面前时,他打开衣襟,里面红红绿绿的糖块像一场喜雨那样散落在吉秀面前的餐桌上,清朗的声音对吉秀说:“你吃糖。”接着就去坐在了吉秀身边的凳子上。桌边的大人小孩看着他们,天边升起了闪烁的星星。小姑用魁多方言说了一句话,他们都笑出了清脆的声音,仿佛小姑为王家的大门送出了一副巧妙的楹联。

吉秀剥开一块糖含在嘴里,她呼吸到了芍药花刚刚打开的香气,远处有高高低低的歌声重新响起。

本版插图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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