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怀的坚守 读唐俊高中篇小说《一串钥匙》

资阳日报 2021-05-14 07:30 大字

□吴杰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今日的乡村在后工业化时代背景下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农民进城、土地的撂荒、留守儿童的眼泪、耄耋老人的无奈……这些都指向乡村的无奈。故乡,已成为很多进城农民心中的一种记忆,虽出生于斯、成长于斯,但现实的生活却迫使他们不得不远离。但是,就在大家都奔向城市的同时,还是有一部分人在坚守着。他们依然保持着传统的农耕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津津有味地活着。蛮卵,就是其中很有典型性的一位。

蛮卵,是资阳作家唐俊高中篇小说《一串钥匙》(载《四川文学》2021年第4期)的主人公,是一位六十多岁、普普通通、地地道道的农村老汉。小说一开始,就写了蛮卵准备安葬已经去世的表婶娘。这个看似很平常的开头却让人很意外。因为按照常理,一般有人去世,肯定是喇叭声、鞭炮声、哭丧声、喧哗声,声声震耳。但在这里,已经躺在堂屋铺板上三天三夜的表婶娘临上山了,整个村还是一片死寂。因为,整个村家家户户都已人去屋空,表婶娘去世后,现在就只剩下蛮卵一个人了。没办法,他只能一个人安葬表婶娘:先搬棺材,再背尸体,然后装殓送入“山门”。这本该是一个荒凉、孤寂的故事,但是,由于作者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将读者的视角引到了“一串钥匙”上,再加上蛮卵阿Q式的自我安慰,让人在觉得悲的时候感觉不到哀,在静中却感受到了闹。你看,“那串钥匙,可是村里家家户户的钥匙,带上嘛,还是带上嘛,就算是自己领着全村男女老少,送送表婶娘了。”“而眼下只有那串钥匙,随着蛮卵一锄一锄地使力,在叮叮发声。蛮卵觉得是全村人都在吵嚷哭泣,自己也忍不住开口哭了起来。”

一串钥匙,是贯穿整个小说的物件。正是有了这串钥匙,才让蛮卵这个小人物显得与众不同。他和九十五岁的表婶娘住在阳县一个叫“一碗水”的村子里。这个村虽属于阳县,但四周却被中县的地盘围着,属于阳县的一块“飞地”。说是村子,却只有二十一户人家,实际上地域面积只相当于一个生产小队。由于位置偏僻,土地人均不过一亩,乡亲们不断走人,最后整个村就只剩下蛮卵和年迈的表婶娘。蛮卵每天的早课就是带着一串钥匙巡村。他“挨家挨户地查看,查看堂屋门上的挂锁,耳房门上的挂锁,牲畜圈门上的挂锁。”“要是有‘铁将军’的锁眼显露了锈迹,第二天早上还得带点黄油来给糊上。”“各家各户的电闸、电表跟村口的变压器,也是蛮卵天天巡查的要害。”这和阿来《云中记》中的祭师阿巴有点相似。同为家园的守护者,阿巴也是一个人回到震后的云中村住下来,看望每一户人家,祭奠每一个亡魂,守护着即将消失的家园。不同的是,阿巴以苯教祭师的身份召集震中的亡魂最后和村子一起消失,给人的灵魂以巨大的震撼;而蛮卵则是以一个倔老头的形象住寿山准备坚守故乡的最后一片净土,给人以无限的唏嘘和遐想。

故事发生的矛盾冲突在于平衡被打破。县上一直觉得一碗水村已经是一个空村,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但蛮卵性子倔,他喝退了前来劝说他的驻村第一书记小柳,声称:“只要我蛮老头还在,这一碗水村子就会还在!只要我蛮老头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稀罕啥破政策!”在这种双方对峙中,蛮卵暂时胜利了。他继续天天巡村,逢场去赶中县的球溪场。但是,没想到,在他最喜欢、最熟悉的老茶廊,他听说球溪要搞大草原,要把一碗水村收回中县。这把蛮卵气懵了,“何止是气懵了,简直是气疯了”。他觉得是中县太霸道了,太没把一碗水村放在眼里了,想咋就咋,于是,“他当即决定,再也不去赶中县的球溪场了,再也不去坐球溪场那茶廊了”。这个时候的蛮卵显得有点可爱了,老小孩的天真和无理取闹性格表现出来了。他急匆匆地跑到村委会要求给自己建卡当贫困户,要求给一碗水修水泥路,希望这样能阻止中县搞大开发。他也的确不去赶球溪场了,跑到远离自己家二十里路的碑记镇赶场,为的是“争口硬气,图个心安”。结果去了以后,发现茶客们都在数落自己的倔强,说他是个“咬卵犟”“真他妈个蛮卵”。“自家人也这般作践自己,这是蛮卵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很伤心,他有气无力地第二天还去巡村。当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乡亲们的支持上时,“一碗水村微信群”却对蛮卵的坚守沉默了,一反往日的热烈。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沉了下去,“蛮卵最后的底气也遭彻底泄了,连一点心劲也没了”。尽管这样,但蛮卵依然很坚强,虽然“村子保不住了,屋子保不住了,蛮卵连自己也保不住了。”“可村子还得巡。一直巡到再也不能巡那天为止吧。”他还幻想着“过些日子就是清明了,这回大伙能回来的该要回来吧?”他“一边巡村,一边把各家各户门前的枯枝落叶打扫打扫,把村街上的垃圾也扫到崖下去”。另外,他还出人意料地为自己拱了一座寿山,“村子保不住了,屋子保不住了,我今后就住我这寿山孔孔。”“哪天阎王喊我去了,我就自己爬进去,把门封了,躺倒等死”。蛮卵以非常人之所想、非常人之所为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守护着家园。

纵观蛮卵的坚守,其实是对乡土情怀的坚守。自古以来,古人就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眷念之情。“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谚语也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蛮卵不是一碗水村土生土长的人,他是被亲娘遗弃在一碗水的小娃崽,被表婶娘收养长大。而表婶娘也不是一碗水村土生土长的人,是一九四九年底突然来到村子的人。但恰恰是这两个非土生土长的人,却坚守到了最后。表婶娘坚守到了去世,连死了大家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只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过:“我走了,组织上来找我哩。”“还没解密哩。”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而蛮卵“也等几十年了,等自己的亲娘,同样没等着”,这是一个平凡的农民。但是,他们却对一碗水这片土地爱得那么深沉。因为,是这座村子收留了他们,这里是他们立根立足的根基所在。六十多年的感情,这一花一草、一树一叶、一山一水,是那么的熟悉,是那么的亲切。一旦离开,情何以堪?正如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所写:“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最后,当蛮卵知道也许连住寿山这最后一点愿望都可能落空时,他毅然想起了儿时的伙伴,几十年未见面的、那个管着阳县、中县的市长“姜疤子”。蛮卵是老实的,本分的。当年,姜疤子怂恿他一起去偷油造成汽车被烧毁。他听从表婶娘的安排,一口咬定是自己偷油,姜疤子是去阻止自己的,改变了两个人一辈子的命运。他们一个是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现行反革命,一个是英勇救火的少年英雄;一个是出了监狱到处打工的农民,一个是一路官运亨通的市长。为了一碗水村,蛮卵去找市长了。可惜可叹的是,眼望着十年前自己亲自参与修建的市政府大楼,蛮卵却进不去了;知道自己儿时的伙伴就坐在市政府大楼里面,蛮卵却只能望眼欲穿。更可悲的是,蛮卵最后竟然被一个老上访户给忽悠了,姜疤子没见到,还差点被安上“炸市政府”的罪名。这个时候,他就是一个“木卵”,被公安训诫时,他觉得自己给全村人丢脸了,“自己已把那串钥匙揣进了裤袋里,才没在全村人的面前丢脸”。

小说的最后,蛮卵在拱好自己寿山后,又准备拱两座寿山,一座给姜疤子,一座给老白鹅。前者,是对姜疤子阻止“太子党”铲掉一碗水村的赞赏,原来在姜疤子心里,一碗水村还是他的根。落叶归根,无论他当的官有多大,用蛮卵的话说:“他总是要回来的。”这也是蛮卵对村里人能回来的期盼。后者,是对陪伴自己和表婶娘四十年的老白鹅的肯定,相伴四十年,情谊始终在,生在一起好作伴,死后一起好相陪。谁曾料到,最后陪伴蛮卵坚守的,竟然是一只家禽。但既然这样,小柳却“黯然了”,这是不好的征兆……

著名作家张炜在《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学与故地的关系》中说:“我强烈地、不屈不挠地维护着我的故地。”唐俊高也说:“故事有故乡。每当我在讲述文学故事的时候,眼神似乎退进了大脑,又从大脑腾跃而出,扶摇而上,飘在了川中这片广袤的浅丘上空,观照着这片亘古大地的万千生长。”生活于川中丘陵的唐俊高,他出生于农村、热爱农村,他关注农村中的小人物,他喜欢讲述故乡的故事。《一串钥匙》就取材于唐俊高的故乡——资阳,小说中一碗水村的原型就是资阳市雁江区的祥嘉,这里的的确确是被资中的土地紧紧包围的一块“飞地”,小说的很多情景都来自唐俊高的记忆。唐俊高用他朴实的语言、略带黑色幽默的笔法,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小人物蛮卵守护家园的故事。这篇小说是成功的,故事平淡中有波浪,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刻画生动,故事背后有故事。特别是一串钥匙在全文贯穿始终,具有深刻的意义。一方面,作为能指,钥匙指向具体事物钥匙的本身,钥匙是打开家门的工具。另一方面,作为所指,钥匙作为语言符号,指向的却是家庭。一把钥匙开启一道门,一道门代表一户家庭。一串钥匙,其实就代表一碗水村所有的村民。蛮卵随身携带着一串钥匙,就是带着一个村。蛮卵在哪里,村就在哪里。正如唐俊高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也许,随着现代文明步伐的迈进,有些乡村只能成为永久的记忆。但是,只要有那份对乡土情怀的坚守,无论人在哪里,故乡始终在我们的心里。我仿佛看到:蛮卵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寿山旁遥望寂寥的村落,落日的余辉映照着他瘦削而爬满皱纹的脸庞,眼里还是那坚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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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阳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资阳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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