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旋的石磨

资阳日报 2019-01-23 00:00 大字
□秦耕

最近一次见人推磨是前天,我被迫留宿高村,清晨起床,看见主人高哥正现磨豆浆做早点。小石磨像个玩具,可以随意把玩,但在高哥手上则像个转经筒,看似悠闲,实则虔诚、专注。他一手转着石磨,一手往磨眼中喂泡涨了的黄豆和水,每转三圈喂一次,石磨悠悠地转,豆浆缓缓地流。

我凝视着石磨、豆浆和高哥,慢慢掉进了少时的沟里。

在我少时,推磨是每个人的必修课,区别不是推没推过磨,而是推磨时间的长短和石磨吞吐东西的多寡。彼时,石磨是一个承载了繁重体力活的粗笨工具。记得邻近的村组有个磨坊,面坊中的石磨绝非两三个人可以撼动,一头黄牛在其中年复一年地转圈。

畜力石磨、水力石磨都是集体财产,私人无力染指。当然,多数生产队都没有这么富有,有的用腰磨,有的只有扯扯磨。记得我们生产队有一副腰磨,是堂伯父的私产。

堂伯父很能干,做木工、石工都是“掌墨师”,门下徒弟一大帮,集体不好强硬征用他家的腰磨,只能偶尔上门借用。倒是私人经常登门,排队,候着磨点麦子、包谷、碎米(糠头米)、红苕干、豌豆等物,去晚了还只能捱到黄昏“饿断肠”。人们排队时,我经常看见有下家帮上家推磨的情况,但多半不是因为上家人缘好或者下家乐于助人,而是下家见上家慢吞吞的,为磨细点拖时间,心里着急,便上前帮忙。

父亲也有一手不错的石匠手艺,老想打造一副自己的石磨。某个年关,队里派人去五六公里外的资回路岩湾段义务劳动(敲碎石),父亲刨出一块采石场丢弃的石胆,就在收工后和爷爷一起,外请两个宗亲抬回家中,利用雨天或者工余时间打成一副扯扯磨。边角料也被他打成了两个石碓窝。

如今,这三个笨重家什已然成了我家的文物,安然地躺在偏屋的一角。

扯扯磨当时安放在堂屋门口的廊檐下,环境亮堂还能遮阳遮雨,但主要是它轻巧,一碗半碗都能磨,揭开上扇打扫也更加方便。排队候磨的景象就自然转移到了我家,开始经常听到奶奶吩咐:“起来,腾板凳给客人坐。”我不理解,她就说:“我的憨孙仔啊,山朝水朝不如人朝,别人方便了自家也热闹。”

几乎每个夏天,我们都只能站着吃晌午饭和夜饭,但有推磨人的欢笑、磨担钩铁轴、吊绳等合声伴奏,酸萝卜蘸酱就着汤红苕也变得有滋有味了。

推扯扯磨需要力气、身高以及熟练运用惯性的技巧,还需要与“喂磨眼”的人协调配合,否则推磨人会更累,喂磨人会常挨磨担钩。那时,我年岁尚小,只能站在一边做看客。一些姑娘小伙或年轻媳妇常常借此嬉闹:一人炫耀自己的力气技能,推得石磨飞转增加喂磨眼的难度;一人则炫耀自己的机变灵巧,将粮食喂进磨眼而不挨磨担钩。于是乎,嬉笑惨叫声中,石磨怒旋、粮食飞溅,看得长辈们肉疼。

后来,杂交水稻、杂交包谷传入了这个偏远的资阳边乡,队里分下来的粮食多了,爹妈就盘算着养母猪。小猪仔要吃精饲料,一副扯扯磨自然满足不了它们逐日膨胀的胃口。巧了,外婆所在的生产队要处理一副腰磨,正愁没有买家,父亲便花十块钱将其买回。

此价不低,超过了我三年的学费。

腰磨到家后,也开启了我围着磨子转的日子。从双手使力掀挂绳子的木桩“搭把力”,到双手把木棒扶在胸前蹬起脚使蛮劲,再到将其放在腰间用右手扶住左手喂磨,匀力匀速推动它旋转,我像幼儿蹒跚学步一样学推腰磨。

父亲“杠(转)着头晕”很少推腰磨。家中养母猪期间,所需饲料几乎都是母亲、我、二弟三人推腰磨磨出来的。起初,我也头晕目眩,甚至呕吐,这时母亲就说:“我家娃今后是要坐汽车、火车的,晕磨就会晕车,坐不了车就出不了远门,出不了这碉堡房子,这磨呀,你就要推一辈子……忍忍吧,习惯了就好了,就能坐车了。”

这一忍就是十年,直到上高中到城里住读才算结束。

其实,我念书是很笨的,还偏科,老师们见着也“直摆脑壳”。没想到的是,我凭借一股子兴趣孤独前行,竟真的钻进城市,在报馆干了近二十年新闻工作。由于电子科技和信息传播技术更新得太快,在这短暂二十年中,非官资纸媒盛极而衰,被历史前行的巨浪毫无怜惜地湮灭,大批新闻人一夜间失业。

时过境迁,突然发觉这人生就像在推腰磨,从起点走到起点,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要说从没因此失落过肯定是假话,关键在于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改变走路的姿态。我从新闻人演变成创业者,承包土地干起中药材种植的行当来,终究是又回到了农村,终究是又到泥土里刨食。起点是高了,但思想真正转过弯来,还是前天夜里借宿高村。

当日,我两口子到种苗繁育“基地”泼水,忙到日头偏西时,老婆突然接到电话:发往丽江的货物在物流公司代收款项的过程中出了问题,对方要求当日面商处理。

老婆不得不赶回城里。我说开车送她,她却说:“还是坐班车回吧,你坚持到天黑就可以浇完了,一次搞定就能省两百块钱,节省就是挣钱啊。”

我们的种苗繁育需要轮种,一年轮换一次,临时租用,不需要专门开水渠架电线。这茬种苗用地旁边有个猪场,有现成的水电,事前就和其老板说好了,五亩地,用他们的水电,泼一次付费二百元。虽然很贵,但这是明宰,比起租汽车拉水被暗宰,会少流很多血。

我庆幸自己讨了一把“金算盘”做老婆,但这次自己却被她给“算计”了。

天幕落下时,地已浇完浇透。我正忙着收拾水泵、水管等用具,老婆来电话了:“你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无奈倒也平静,反正听命她“临机决断”是常有的事。听到电话中她咯咯的笑声,心中已没有了怨尤,还生出一分赴汤蹈火、视死如归的凛然来。但她的笑声一落,我又掉进了冰冷冬夜。

她回城前到车上拿东西,忘记把钥匙还回来。我没法开车,夜里也没有进城的班车,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身份证、驾驶证都被锁在了车上,也就没法住店。

如果不想做“山大王”,借宿是唯一的选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拨响了曾为我打过零工的高哥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不到十分钟,他就骑车出现在我面前了。

高哥今年六十有二,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外打工,家中就剩老两口。走近他家,我看见了竹筒瓦、木柱、土砖干墙,楼下无壁、楼上木板装壁。这些,除了证明高哥的居所有些年头外也没啥特别之处,但是,细细品味了其间的陈色和楼前天井里看似随意摆放的盆景,就会生出特别的明悟。

没装隔墙的一楼就如酒店的大堂,顶上悬挂一具用板车轮毂和各种齿轮为材料的自制吊灯,如果不是后墙的博古架和其前的根雕茶几,我真认为这是某个影视剧的“聚义堂”拍摄现场。博古架占据了整个后墙,陈列着普洱、铁观音、碧螺春等名茶以及各色茶具;根雕茶几能容下十余人同时品茗,但它因材下刀,一枝一根都有其属于自己的面,高低错落,形神各异。

酒饭过后,高哥煮茶,延我入座大堂茶几旁。看着云蒸霞蔚、水汽萦绕的紫砂茶壶,品着色泽温润、绵软滋养的茶汤,有意无意地看向天井中的红豆杉、山茶花、天堂鸟、石斛等盆景,恍惚看见了山水、森林、平原以及月夜的天空。我不禁暗叹:高人也!

是夜,我虽有感叹却没贸然地刨根问底,从中还品出了一些味道:工作可以辛苦,但生活不能凑合,要有自己的物格和滋味。

晨起再见高哥时,他正手转小石磨推豆浆。我觉得自己叨扰过分,有些过意不去。

“不是专门为你磨的,我们每天都这样。”高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即刻为我卸负。随后看似对我更似自语地说道,“人这一辈子,就像推磨,车轱辘似地转来转去,好像毫无意义,但每转一圈都有不一样的因果,转有转的道理,不转有不转的原因,明了就悟了,悟了就明了。”

“明了就悟了,悟了就明了。”我回味着这话,欣然地和高哥夫妻俩共进早餐,然后拱手道别,开始自己新一天的劳作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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