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本书
□ 秦 耕
儿时最爱听父亲讲故事,好像在他的肚子里,有吐不完倒不尽的故事。
父亲所讲的故事里,有孟母、黄香、丁兰、闵子骞……在这些故事里,有句话永久地留在了我心里,那就是闵子骞说的:“母在一子寒,母去四子寒。”这句话让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母亲的跟班。
父亲也讲让我背心发凉头冒冷汗的故事,比如“郭巨埋儿奉母”。我忘记了他当时讲没讲郭巨挖出黄金时,陶罐上有个“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封印,生怕有一天他会摊上这样痛苦的抉择。
那时,家境贫寒,祖母失明,常年都和大伯父一起生活,但每逢自家炒了“新鲜菜”或者干煎了瘟鸡肉、瘟猪肉,父亲都会吩咐:“先给奶奶端一碗去,回来再吃。”
记得我十岁那年端午节,农业社抽水整干田,堰塘快被抽干时,全队的人都下堰塘逮鱼,我光着个腚在浅水滩顽皮。一条红鲤鱼被人撵到了身边,当时我还以为是一根烂红苕,伸手一摸,它就蹦起跑了。我就捡来不知谁扔到旁边的无底烂竹筐,静待它再次出现。红鲤鱼又冒出来了,我使劲把它罩在了竹筐中,一斤八两,算是当时堰塘里的鱼王了。
母亲将红鲤鱼去鳞、抠腮、开膛后洗净,整个儿下锅,干煎后放上酸海椒、酸青菜煮出来,一条沟的人都闻到了香气。我和两个弟弟,煮鱼时围着灶台,鱼上桌后围着桌子,眼睛就没离开过鱼。父亲吩咐:“大娃儿,去把奶奶扶过来吃鱼……叫上大爷(大伯父)。”
奶奶来了,大伯父脾气怪,不来。我和老二都给奶奶夹鱼、剔刺,老三人小只能干瞪眼,不住地用筷子敲碗沿。看我们笨拙的样子,母亲来得“粗犷”,一筷子夹住鱼背,轻轻一挑,一整块鱼脊肉就被她夹起放进了父亲的碗里,然后又一筷子夹走一整边鱼肋肉放进奶奶碗中,剩下的就分给我们弟兄三人。看见菜盆子里完整的鱼骨架,我那两个兄弟都惊奇地望着母亲,似乎在问:怎么做到的?
母亲娘家住在一条小河边,鱼在她手中,无异于一头牛摆在了古时的那个庖丁面前。我默默地将自己碗中的鱼肉分了一半夹到母亲碗里,母亲目光柔和地看了我一眼。她欣慰,我也开心。
这一切都没逃过父亲的眼睛,他欣欣然地讲起了故事:“过去有个老太爷,赶场逛鱼市,看见一条大鲤鱼,他想买却嫌太贵,舍不得下手。最后再去,大鱼已经不在了。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卖鱼人听到了,就笑说:‘老太爷,你别叹气,鱼有你吃的——你儿子买回去了……’”这老太爷回家就吩咐老伴“不做饭了,晚上儿子要请我们吃鱼”。他们等啊等,最终没等到儿子来请,于是又吩咐老伴去看个究竟。老伴很快回来了,立即闷头烧锅做饭。老太爷问“咋了”,老伴说:“他们已经刷锅洗碗了。”老太爷沉默了,第二天就抱着自家的房契、地契往庙上走。老伴见状不妙,悄悄找来两个孙子,让他们去追爷爷。孙子千般哀求,才各得一张地契……
父亲还讲凿壁偷光、挂角映雪、悬梁刺股等故事。用今天的话说,在父亲所讲的故事里,全是满满的正能量。
一家人一起吃大红鲤鱼时,父亲讲了老太爷与大鲤鱼的故事,这事已过去了整整四十年。后来,我逐渐明白,父亲那时是在帮我们弟兄三人培育一种习惯,用今天的话说,是培育一种“家风”和“文化”。父亲的精心培育如同一颗种子,至今影响着我们弟兄三人的性情和心性。我也经常会给女儿讲述她爷爷讲过的故事,而她还不到我逮到红鲤鱼的年纪时,就能熟练地背诵《三字经》《弟子规》和《二十四孝》了。
文化需要传承,家风更需要传承。女儿幼时,父亲来昆明避暑,她总会给爷爷夹菜。有时动作大了,妻子就嘱咐她:“女孩子要知道矜持,不要没轻没重的。”
父亲闻言,牵过孙女,摊开一个手掌:“你力气大,打一下爷爷吧,看你到底有多大力气。”而女儿回答说:“爷爷,我不敢打您,也不能打您。”
这件事,父亲逢人便讲,每次讲完后,都会爽朗地开怀大笑。去年,女儿高考后和我一道回资阳老家省亲。有一天,我载着父母和她一起去乐至参观陈毅故居,午餐点菜时,我贪吃家乡美味,与女儿起了争议。父亲八十有五,耳背,不知道我父女俩为啥争执,经母亲事后转述,他又是连打几个哈哈,直说我:“你娃儿比我孙女差远了,差远了哟。”其实,女儿当时说爷爷奶奶口淡、牙齿不好,要多点一些他们吃着可口顺溜的菜肴。这一点,我必须为女儿点赞。
父亲幼时家境优渥,上过私塾、农中,在村里也算是个秀才,大家都以为他会有大出息。无奈少时恰逢大变,父亲每遇“运动”都会出来替爷爷“戴高帽子”“跪斗口”,甚至被吊“鸭儿扑水”。后来,父亲抑郁成疾,腿肿、肉烂,最终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活出一条命来。闲时,父亲喜欢读书,土本、线装、竖行的都摆在面前读。父亲摇头晃脑读书时,就像是喝着鸡汤晕着小酒,很有感染力,但干起农活来就不行了。因为体弱、力气小、不经累,父亲干活时总会落在我和母亲后面,特别是割麦子等需要两腿下蹲的活,他更是无可奈何。
因为有文化,农业社安排父亲做记分员。“这个活路难做啊。”父亲说。有人不理解,他就悄悄对我说:“总和会计对不上账。”我说,“怪了,会计算账,你这个是基础材料,哪会和他对不起账呢?”父亲摇摇头:“那哪晓得。”那时农民凭工分分粮过日子,“对不上账”这种事摊到谁头上都不会开心,脾气暴的还会动手打人。一次,我见一黄姓社员冲上门来:“改不改?”父亲说:“改不了,只有全部重做,哪个会答应?”那社员抡起板凳便朝父亲砸去,幸亏母亲拉了一把,否则今天我还有没有父亲都很难说。
其实,重做是完全可以的,我见过父亲的记分硬壳活页本,布带装订,拆装都很方便。但是,我从没见过父亲拆装过本子。我问:“为啥?”父亲不说话,指了指本子上的页码:全是印上去的。“拿本新的来拆噻……”我说。父亲没开腔,却用手指重重地在我头上磕了一个大包。
父亲写字记账字迹工整清秀。他说:“横竖要过得尺,马虎不得。”我从没见过他的记分本上有过涂改痕迹。但没过多久,他就自请下台了。那是一个大热天,父亲和母亲正在家里乘凉,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小伙子突然跑来,说他的工分被父亲记少了,冲进屋来就甩了父亲一巴掌,接下来就抢盛装本子的提篼。父亲没护住就跟出去,只见小伙子已将提篼扔进了粪坑,正用粪勺在里面搅合。这下“死无对证”了。父亲悲愤至极,转头就找了队长辞职了。不久,打人的小伙子就接班当上了记分员。
父亲喜欢名木古刹,爱看古建筑,来昆明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弥勒寺,因为那里除了有神态各异的五百罗汉、魁伟狰狞的韦驮,还有柳杉挺拔、梨树苍劲、茶花娇艳、海棠茂盛,这些都有五百到八百年的年岁了。他说这些地方有仙气。
如今父亲老了,眼花、耳背,腿脚也不好使了,每次邀他来昆明,他都会说:“去过了,不去了,这辈子够了。”我觉得父亲有些颓废,就劝他开朗些,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他却说:“我还不晓得吗?我不愿金银满堂盈,惟愿子孙个个贤。你们几个保护好自己,别走岔了路,我这把老骨头在不在世都没得啥子。”
父亲是一本书,那书里有善良的愿望、机巧的智慧,但他到底是老了。我还没有完全读懂,小屋后面的机耕道上有人的手机铃声响起:时间都去哪儿了……我的心很沉重,貌似读懂了父亲。每次和父亲通电话,他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次说的都像他最后要说的话,他每次都和上次说的一模一样。
父亲老了,书也旧了。他的很多观念都与现实脱节了,他固执己见,认定因果循环,追逐来生后续。我有时说他“抱残守缺”,他就急眼:“你娃儿还差得远,年轻骨嫩的,做人做事的道理和门道,十股你只懂了一股。”
时间在前进,社会也在前进。此中的我,要怎么才能完全读懂经历了时代更迭、世事变换的父亲呢?或许,只有自己到了他那个年纪,才能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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