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有个潘铁匠
□ 龚大烈
我老家乐至县大佛古镇的铁匠铺就在二叔蜂窝煤厂不远的小垭口上，二叔常常会把厂里的一些实用铁器拿去让潘铁匠修补。镇上的人说，潘铁匠的活儿实在。古镇方圆十几里的村民用坏的锄头、弯刀、镰刀、菜刀等，都会拿到潘铁匠的铺子上“回炉”。
潘铁匠的铺子是一个用几块不规则的木板拼凑而成的棚屋，里面除容得下一张床，就是满屋的破铜烂铁。那床也挺简单，床上铺上稻草，热天铺一张席子，冷天垫一床积满油污的破棉絮。尽管古镇的冬天冷得让人发抖，但潘铁匠照样睡得“雷都打不醒”。
打铁的人都有铁一样的身板。潘铁匠打铁时都光着膀子，那一身的背脊、手臂、胸脯铁硬而厚实，加之他整日被煤烟熏黑，汗水在炉火的映衬下欲滚欲滴，这种情形就像油画一样生动而有力度。潘铁匠的双手又宽又厚，几乎成了正方形，大拇指翘起来，跟手掌成九十度直角，就像黄桷树长出的一根树疙瘩，倔强、结实，手掌的黄色老茧，爬满了虎口。
清早，古镇还被雾沙笼着的时候，潘铁匠就得把火生旺，红红的火让他的胸膛和铁铺同时亮起来。然后，他把干活时所需要的大锤、小锤等工具摆好，以便在锤打烧红的铁时总能找到合适的工具。
埋在炉火里铁料变红变软后，潘铁匠就把它夹出来，放在砧锭上，翻过来翻过去地捶打，每一锤下去，红色就退一层，直至发暗、发青……铁料就变成了铲子、锄头、弯刀、镰刀、菜刀、铁夹、剪刀或者拴羊的转管、拴狗的链条等各种用具的半成品。
潘铁匠把这些刚打制好的半成品举到眼前，虚着黑亮亮的眼睛察看，用手摸摸，还凑近翕动鼻翼像导盲犬一样闻闻。为啥还要闻呢？这是他的独门功夫。通过闻铁的气味，判断成品是否合适。潘铁匠常说，万物皆有气息，铲有铲的气息，刀有刀的气息。气息不明，定是次品，就再烧、再打。刀具的刃口上钢，需与气息一脉相通，因为钢刃是刀具的精髓。打制刀具等铁器淬火时的正常声音，如同婴儿吸母乳发出的丝丝声，要是打得不满意，那声音就变成了啜泣，这区别潘铁匠也能听得分明。铁器淬火之后还需用砂石细磨以去掉浮铁，让其有坚硬的质料、柔软的颜色和细腻的手感。对刀具还得把刃口磨锋利，让顾客用得舒心。
修补村民们用坏的铁家伙基本上是潘铁匠的平常活，就像他的家常饭一样。镇上比较有身份的人，则会带来他们需要的铁质装饰品的个性画样，请他上门修理或安装。
古镇的退休厂长老王与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对潘铁匠的手艺活自然是惺惺相惜。他现场看了潘铁匠的精巧铁活以后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画了一张窗户装饰格栅的图样，特别提示了以藿香叶的形状做修饰，希望潘铁匠制好后再到他的烧饼店里安装。为什么要制作这样一扇窗户呢？原来，老王心里一直记得，小时候，父母总会在月下窗边给全家人讲故事，窗边永远珍藏着双亲的声音，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藿香的气息就像当年母亲煮滑肉汤时加的几枚藿香叶散发的芬香。老王如今退休回家养老，父母的影音总会在窗边萦绕。
潘铁匠对老王甚是敬重，在他的内心里，像老王这种在外地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后，又回到家乡的人，才是一个人物。潘铁匠仔细看看图样，产生了一种貌似挂满了藿香藤和叶的窗户格栅的视角效果，内心倏然抽动。“我能做！”他说。然后回头安顿好其他顾客，拿着图样，跟着老王去他的烧饼店比量窗子。
制作基本的窗格框，把四条预先截好的铁条焊接成窗子大小的矩形，对于潘铁匠来说是很便捷的事情。然后他开始把炽热的铁棒压入他那一套一个比一个小的渐缩钢模，直到他做成同藿香茎干一样粗细的铁条。潘铁匠把一些这样的铁条实验性地加热，以变成各种花样，但他感到不满意。于是他出去散散心，仔细观察藿香藤蔓自然优美卷曲的分叉，最终想出了改进办法。
这个活干得很顺利，当然需要时间，于是其他顾客有了抱怨。但当他们听说潘铁匠所要干的精细活之后，都默不作声地看他干活。潘铁匠专心干他的手艺活，心里感到非常舒坦，他很享受这种舒坦，乐于沉浸隔绝在打铁世界中。那些周遭细微的变化，比如，树青树黄、云卷云舒、雨停风飞，以及铺子边人们的缘聚缘散、知了那一声声牵肠挂肚的呼唤、藿香叶片呼出的一缕缕幽香，都被隐秘在打铁的叮叮当当声之中，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至于那些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流，那些比人流更激越的车流，更无法唤起他的知觉。他从早到晚似乎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都在潜心制作窗户格栅。
潘铁匠面临的最艰难挑战就是制作窗户格栅上的叶子，他一看见图样就知道了这一点。他又去散步，有意识地去观察古镇的各种植物叶子。大自然的天然连结总会给有慧眼的人们以启迪。潘铁匠把短短的铁片加热再加热，用方头重锤把铁片打成很薄的“皮”，再用剪刀剪出几十片像藿香叶的形状。因为这些铁皮很薄，如果炉火太热，很快就会被烧熔，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自制风箱，急促地把每一片红热的铁皮夹到砧上，用最轻的圆头锤迅速轻轻敲打，巧妙地打成叶状轮廓。
潘铁匠通过错综复杂的焊接，把一片片叶子细致地串起来，再把叶子焊接到藤条上。在紧张地干了接近两个月之后，他终于把带叶的藤条焊接到已经做好的窗户格栅框上。
潘铁匠把做好的窗户格栅装上一辆架车送到老王的烧烤店去安装。一路上，古镇上许多人竞相跟着，大家像看大佛寺从外地运来的佛像一样伴送潘铁匠到老王的烧烤店，毫不吝啬地送上各自的惊叹声和敬畏的眼神。
窗户格栅装好了。老王笑着说：“这些藿香藤、叶充满人情味，好像就是真的长在我家的窗户上一样。”他对潘铁匠熔入匠心的这件作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周围的人们恋恋不舍，把一种敬佩和美妙的心情带回家，像一阵炊烟在古镇上被微风吹送得四处弥漫开来。这些恋恋不舍的神态，或许就是大家对潘铁匠的最高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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